第二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16070 字 3個月前

第二章

這是明辨無誤的殺心!

吳定緣眼神一閃,鐵尺順手往回一送,“鐺”的一聲,尺麵正好擋住了刀尖的進擊。他沒任何遲疑,身子左旋,右拳直直砸向襲擊者的麵門。高個兒軍漢完全沒想到對方的反擊如此迅猛,鼻子登時被砸得鮮血迸流,整個人朝後倒去。

吳定緣一擊得手,右肩順勢朝前一撞,把犯人朝對麵的矮個兒軍漢推去。犯人雙臂受縛,踉蹌朝前,一下子撲到矮個兒軍漢的懷裡。

趁著兩人糾纏的空當,吳定緣完成了轉身,疾步向前,從矮個兒軍漢腰間抽出佩刀,“撲哧”一聲直接捅進他的胸膛側麵,隨後立刻拔出。犯人和軍漢同時軟軟倒地,那高個兒軍漢才從眩暈中恢複過來。他大吼一聲,揮刀砍過來。可吳定緣已完全拔出了刀,直接旋身格擋。

兩刃相交,登時火花四濺。高個兒軍漢本以為吳定緣是個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廢物,現在才驚駭地發現,對方居然是一個深藏不露的技擊老手。

這片刻的失神,對吳定緣來說已經足夠。他用雁翎刀格擋本是幌子,左手鐵尺已從下盤悄然遞進,正戳在對方腰眼。高個兒軍漢疼得“嗷”了一聲,動作一霎變形,隨即發出一聲慘呼,因為雁翎刀的刀刃在他脖頸處抹開了一條深深的溝壑,鮮血噴出數尺之遠。

從動手到結束,這一番攻防隻持續了幾個呼吸,可謂行雲流水。吳定緣把雁翎刀插在河灘上,半跪在地,胸口喘息不定。他長期酗酒導致體力有限,隻能趁對方心存輕蔑時放手搶攻。倘若陷入對峙,他以一敵二可沒有勝算。

這兩個軍漢肯定是炸船者的同夥,他們沿河搜查,是要將可能存在的寶船幸存者滅口。如今敵人已然斃命,可吳定緣的臉上並沒有任何欣喜,反而浮現出濃濃的悔意。

那個高個兒軍漢認得吳不平,說明炸船者在南京城中買通了不少當地人。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沿途碰到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炸船者的爪牙;任何一個熟人,都有可能拔刀相向。這樣的人有多少?該怎麼分辨?他一個也回答不出來。

那些連太子寶船都敢炸毀的狂徒,豈會容忍唯一的人證被帶回官府,一定欲除之而後快。

吳定緣望著不遠處的巍峨城牆,那連綿的牆垣背後仿佛湧現出了無窮惡意,像陰雲一樣迅速遮蔽了整個留都的天空。他意識到,一時心軟救下的這個家夥,讓自己陷入一片危險的泥沼。

可如今後悔也晚了,他已經動手格殺了兩個人,就算現在扔下那人一走了之,也勢必會引來更多殺手。吳定緣厭惡地低頭掃視一眼,那個犯人依舊趴在矮個兒軍漢的屍體上,雖然頭被蒙住,刺鼻的血腥味卻擋不住,身體不斷地驚恐地掙紮著。

早知道就該讓他淹死在秦淮河裡,吳定緣不無遺憾地想。

可惜世上並無後悔藥,吳定緣歎了口氣,動手把高、矮兩個軍漢的屍體拋入水中,然後把犯人從地上拎起來。事已至此,賞錢什麼的已經無所謂了,這家夥會惹來無數追殺,儘快把這燙手山芋送出去最好。

歸根到底,還得先找到老爹。

吳不平身為應天府總捕頭,此時應該是在長安街沿途巡查,那是進入皇城的必經之路。而從扇骨台到長安街,最短的路徑是向北走到通濟門進城。通濟門就在東水關碼頭旁邊,是十三座城門之一,進城後有一條寬闊的通濟門大街,與秦淮內河相攜北上,右轉便是長安街。

不過現在東水關碼頭陷入癱瘓,通濟門前一片混亂。吳定緣觀望了一下形勢,遠遠可以看到無數人要跑出來,無數人要衝進去,嚶嚶嗡嗡如炸窩的蜂巢。彆說穿行,就連靠近都有危險——敵人能在寶船上放火藥,說不定在碼頭上也有安排。

吳定緣想了想,決定帶著欽犯朝東走去。東邊三裡開外,還有另外一道城門叫作正陽門,進門便是皇城南側,離長安街不遠,乃是禦街正門。對方勢力再大,總不至於能把每一座城門的門衛都收買了。

那個犯人許是被剛才的血腥搏殺駭破了膽,不再掙紮,老老實實被吳定緣押著走。兩人一路沿著護城河向東,很快便來到正陽門前。

前一陣子總是地震,正陽門被震塌了一截門樓拱頂,城門關不牢,現在正在修葺中。灰黑色的城門前搭著密密麻麻的竹架子,門廊下堆滿了泥漿盆子和青磚,兩扇剛剛卸下門軸的大鐵門斜倚在門洞旁邊,露出一個大大的豁口。

一大群守軍和工匠聚在城門前,惶恐地交頭接耳。就連督工和城門將軍都心神不寧,一直朝西邊眺望。他們應該也聽到那巨大的爆炸聲了,隻是還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

吳定緣亮出錫牌,說要押解犯人進城,一個負責核驗的老軍提醒道:“要不你換個城門走吧,這裡今天可不太方便。”

“不行,這名犯人必須立刻送衙,不得阻滯!”吳定緣下意識地握住鐵尺,生怕這也是敵人伏下的殺手。老軍還要勸一句,吳定緣厲聲道:“此人案涉行刺太子,耽擱了送官,你來背這口鍋?”老軍一聽居然涉及這麼大的事,手一哆嗦,連忙把錫牌遞回來,讓開一條窄路:“這可是你非要走不可,出了事,須怪不到我等。”

在守軍和工匠們古怪的目光中,吳定緣押著犯人,邁進那條黑漆漆的城門洞子。

在遷都之前,正陽門是皇城外郭的正門,因此修建得格外宏闊,門洞寬可容兩車並行,地覆石板,兩側青磚貼邊,上頂用上好的青條石砌成。不過,此時正值修葺,門口堆放著各種營造雜物,遮去了大半邊光線。

吳定緣往裡走上七八步,周圍便暗了下來,狀如深隧一般。此時外頭是五月天氣,可城門洞裡還一片涼沁沁,有絲絲縷縷的陰氣從磚縫與地隙中鑽出來,纏腿而上。

他們兩人走到一半,吳定緣忽有所感,一抬頭,才明白老軍的反應為何如此古怪。

原來在他的頭頂,正懸著一塊長約三丈、寬一丈的大石條。石條還沒被嵌入拱頂,隻靠幾根麻繩捆吊在半空,晃晃悠悠。在拱頂下方,是塌了一地的腳手架殘骸。很明顯,剛才的爆炸把支撐的腳手架給震塌了,抬吊到一半的石條一下子變成懸空。匠戶們不知何時會再震一次,怕石頭掉下來砸死人,先逃去了城樓外麵。

這塊青灰色的巨石采自幕府山中,邊鈍質厚。如此龐然的身軀,居然如吊鐘一樣在幽暗中緩慢擺動,那種隨時可能泰山壓頂的死亡威脅,著實令人不寒而栗。不知為何,吳定緣沒有急忙躲開,反而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苦笑。

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城門洞子裡,無論來路還是去路都晦暗不清,偏偏在頭頂,生死懸於一線。這帶有某種諷刺意味的不祥讖兆,竟令吳定緣一時入了神。據說,人在麵對注定的死亡威脅時,不會移開視線,反而會一直盯著。那種隨時可能被砸成一攤肉泥的想象,居然讓他皮膚浮起一層說不上是恐懼還是興奮的雞皮疙瘩。

身旁的囚犯一直蒙著頭,渾然不知身處險境,老老實實站在原地。過了不知多久,他才不安地嗚了一聲,把吳定緣從死亡的遐想中拽回現實。吳定緣最後瞥了一眼頭頂的巨石,搖搖頭,這才帶著囚犯繼續前行。

兩人很快穿過門洞,眼前忽現一片光亮,這便算是進到南京城內了。在正陽門北側橫亙著一條東西向的寬衢大街,叫作崇禮街,它的西側儘頭恰好與長安街相交。

崇禮街上如今也不太平,這裡是許多官署的所在地。寶船爆炸的衝擊,讓這邊亂了套。一撥撥的步兵、騎兵擁出諸衛屯地,朝東水關那邊瘋狂地開去,無數馬蹄和革靴將街麵上的黃土高高揚起。很多小吏書手從衙署門前探出頭來,在揚塵中茫然無措地呆立著。

吳定緣看著那些救援隊伍,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出了如此大的事,吳不平身為總捕頭怎麼可能還留在長安街,一定第一時間趕去東水關現場。

可東水關碼頭現在絕不能靠近,吳定緣思忖片刻,本想乾脆把犯人先扭送應天府,可轉念一想,也不現實。且不說府衙遠在城西,沿途變數太多,就算送到了,現在也沒人接收——應天府的高官們,都跑去了東水關等著巴結太子,如今生死未卜。

至於其他衙署,也是同樣問題。

南京城內的治安力量頗為複雜。五城兵馬司歸南京兵部管,十八衛所親兵由五軍都督府統轄,應天府控製著三班,守備衙門掌握著諸城門鎖鑰,皇城裡還趴著一支年初從京城調來的禁軍。

這幾套城防班底各有統屬,平日互不買賬。東水關碼頭這一炸,一乾高層灰飛煙滅,諸多衙署群龍無首。整個南京城,已經完全癱瘓。

他現在手握著一名朝廷欽犯,居然無處可以解送。

吳定緣環顧四周,忽然看到在崇禮街北側,欽天監與行人司之間有一座朱門白牆的衙署。衙署上無匾額,兩側門柱漆成墨色,顯出與尋常衙署卓然不同的肅殺氣勢。他的心中,浮現出一個主意。

那裡是南京錦衣衛的鎮撫司,它不受南京任何一個衙門的節製,直接向京城的錦衣衛指揮使彙報,不掛匾額,不書牌麵,在南京官場的地位超然。

吳定緣“嘖”了一聲,雖然不無遺憾,但他決定把這個燙手山芋送到錦衣衛算了。錦衣衛未必會給多少賞賜,但至少可以甩脫這個大麻煩。他最怕麻煩,隻想趕快了結這樁意外差事,回家讓妹妹燙上一壺酒,清淨地待一會兒。

吳定緣拽著犯人走到鎮撫司,敲了敲大門,發現居然是虛掩的,一推即開。他往裡走了幾步,突然聽到內院傳來一聲怒吼:

“國家有難,爾等竟敢置若罔聞?”

這聲音勢若洪鐘,連屋頂的瓦片都被震得嗡嗡作響。吳定緣帶著犯人繞過照壁,看到裡麵是一個寬闊的四方正院,一個身穿淺綠官袍的年輕官員站在院門之前,伸直雙臂,死死擋住了對麵一排錦衣衛。

這年輕官員二十七八歲,身材不算高大,但鼻梁硬直,眉角飛揚,尤其下巴特彆方正,一抿起嘴來,整個麵相頑若堅石。

一個胡子花白的老千戶拍拍繡春刀,嗬斥道:“我等正要去碼頭救援上官,怎麼就置若罔聞了?”那年輕官員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道:“東水關出事,自有守備衙門應對。你們錦衣衛的職責不是救援,而是儘快去查找奸凶!”

旁邊一個副千戶不由得嗤笑道:“你一個小小的行人,口氣倒大得像個大學士!不好好在隔壁待著,反而跑來這裡指手畫腳!”上前作勢要把他推開。

那小官見他們來推搡,漲紅著臉,挺起胸膛大叫:“你們一窩蜂跑去碼頭,賊人正好可以趁亂遠遁潛離。若錯過時機,隻怕東宮危矣!留都危矣!你們……怎麼都不明白!”副千戶見他脾氣犟起來,手裡反倒猶豫了。行人雖是個正八品的芝麻小官,可非進士不能擔任,他一個武官不敢對文官真的動粗,一時兩邊僵持在那裡。

吳定緣大概聽明白了。這官員應該是南京行人司的一個行人。寶船爆炸之後,他跑到隔壁錦衣衛這裡,要求他們不要去碼頭救援,而是馬上展開調查。

從錦衣衛的角度來看,這確實莫名其妙。行人司的日常工作是負責頒布詔諭、出使外藩,跑來這裡指手畫腳,算怎麼回事?可錦衣衛的長官此時也陷在碼頭,剩下這幾個千戶和副千戶群龍無首,愣是被這小小的行人堵住了門口。

說實話,吳定緣很讚同這個小行人的判斷。錦衣衛與其趕去碼頭添亂,還不如抓緊時間去盤查線索。隻不過……關你屁事啊。

南京的行人司隻是一個閒置空署,在這裡注定升遷無望,無非混吃等死而已。南京城裡那麼多高官,輪得著你一個冷衙門的小角色憂心國事?這小行人八成是吃陳年祿米吃得腦殼壞掉了。

吳定緣懶得聽他們爭吵,使勁咳嗽了一聲。

那個小行人和錦衣衛們同時轉頭看來,目光都有些詫異。吳定緣把犯人向前推了一步:“在下是守備扇骨台的應天捕吏。擒得太子寶船跳船疑犯一人,特來移交貴衛。”

聽他這麼一說,人群立刻騷動起來。吳定緣把犯人的頭罩一摘,一踹腿窩,讓他跪倒在地。那幾個錦衣衛瞪大了眼睛,看到一張滿麵塵煙、神色委頓的狼狽臉孔,一頭濕漉漉的亂發散披下來,頭上綴滿了碎屑殘繩。

吳定緣把他在扇骨台的遭遇約略一說,但為了避免麻煩,沒提那兩個殺手的事。錦衣衛們慣於緝事,立刻明白此人的形跡確實可疑。老千戶正要走近細問,那小行人卻搶先湊到跟前,皺眉端詳片刻,伸手把麻核從犯人嘴裡摳出來。

蓄積已久的憤懣,猛然從犯人嘴裡噴瀉而出:“你們這些老獾叼的殺才!沒眼色的驢狗卵子!我是大明太子!大明太子!快放開我!不然誅爾等三族!不,九族!十族!”小行人雙眸一閃,趕緊將他從地上攙起,解開束手的繩子,然後一撩袍邊跪倒在地,口稱“殿下”。

這一番變故,讓周圍的錦衣衛都有點發蒙。老千戶狐疑道:“你一個小行人,怎麼知道太子長什麼模樣?”那年輕官員下巴一抬:“我是永樂十九年的進士,曾在殿試時親眼見過太宗皇帝,和眼前這位,當真是一模一樣!”

周圍的人還有些不信。朱瞻基從脖頸裡摘下一枚青蓮雲形玉佩,怒氣衝衝地舉手一晃,喝道:“你們來看!”

這枚玉佩是當年他跟隨祖父出征時,永樂皇帝於營中所賜,上鐫“惟精惟一”四字,他從不離身,天下都知道這是太子之物。錦衣衛們看到這件信物,登時再無疑問,嘩啦啦跪倒了一大片。隻剩吳定緣一個人愕然站在原地,全身僵直。

這個炸船的疑犯,居然會是大明皇太子?

這……這也太不合常理了,寶船明明已經接近東水關,太子應該在東宮幕僚的簇擁中準備下船才對,怎麼會一個人跑到船尾去?

一直到他的雙臂猛然被人鉗住,吳定緣才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原來是幾個小旗衝上去,惡狠狠地把這個挾持太子的反賊壓在地上,讓他動彈不得。吳定緣“嘿”了一聲,似是自嘲般地笑了笑,也不掙紮,把頭慢慢垂下去。

老千戶知道把此人留在現場,隻會讓太子尷尬,喝令道:“把此人先投進內獄,容後再審!”小旗們發一聲喊,連拖帶拽把吳定緣帶到後院去了。看著那莽漢的身影消失,老千戶這才親自從院內掇出一張圈椅,討好地請太子暫且歇息。

朱瞻基一屁股坐下去,雙眼怔怔地盯著照壁,胸口起伏不定。他的腦子,一直到現在仍是懵懵懂懂,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先是一場令人筋熔骨銷的大爆炸,然後又幾乎溺斃於冰涼的河水之中,接下來被人蒙住了腦袋,踢踢打打,還有刺鼻的血腥透鼻而入——如果是噩夢的話,現在也該清醒了。

小行人從地上把玉佩撿起來,檢查了一下並無破損,畢恭畢敬地雙手遞還給朱瞻基。朱瞻基抬起眼,喃喃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眾人麵麵相覷,具體怎麼回事,他們也說不清楚。最後還是那位小行人大聲道:“殿下座船被賊人所炸,波及東水關碼頭百官。”周圍的千戶、副千戶們倒吸一口涼氣,你小子好大膽,局勢尚未明朗,就敢鐵口直斷,這個話要不要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