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這一章有一萬字(2 / 2)

人魚靜靜地看著水裡的男人,卻並沒有靠近。她隻是抬起被長發遮擋住的臉,看向他們:“你們到底想要什麼?我這裡——沒有任何你們會想要的東西——”

“我們需要關於石像的信息。”林槐說,“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它有著這樣的能力?它是怎麼把武陵村和你們變成這個樣子的?”

“可這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人魚冷笑道,“那隻是你們的事情。”

“每年,都會有像你們這樣的人,在八月,來到這個地方。”她鉛灰色的眼珠看向所有人,“聲稱自己是任務者,帶著各種各樣的任務。他們住在村長家裡,把我們當成怪物,掙紮在自己的生死中。有的死在這裡,成為下一輪祭祀的材料,有的僥幸逃了出去,從此不再回來。每一年都是如此,我看不出告訴你們任何信息的必要性。除此之外——”

“不,你說錯了一點。”楚天舒說,“我們和那些隻想要逃跑的人不一樣。我們想要做的,比這更多。”

“更多的什麼?”

“這個武陵村,從頭到尾都爛透了。從它血腥的曆史,到詭譎的現在,每一項都令人作嘔。每一個村民,無論他們有沒有直接參與——他們都是劊子手。可惜的是,我們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因此無權審判他們——但你們可以。以彼之道,還彼之身,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們會把他們一個個帶來,交給你們來審判。”

人魚愣住了。

“為什麼?”

“毀掉他人希望的人,被反過來毀滅自己的希望,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楚天舒聳了聳肩,“宇宙的熵增已經是如此劇烈,沒有理由讓這麼一群東西留下來增加碳排量……”

“可這並不是你們做這件事的理由。”人魚警惕道,“這對你們來說究竟有什麼好處?”

“硬要說的話,應該隻是想為我國gdp的發展起到一點小小的貢獻……”

人魚:“……啥?”

“一個人自誕生起,無論身為男性還是女性,都擁有巨量的未來的可能。他們可以成為一名教師,也可以成為一名醫生,又或者成為一名科學家,一名售貨員……人類的價值,在於他們高度發達的大腦和生而為人的智慧。而這裡的人,卻忽略大腦的價值,硬生生地將所有人拉低到隻剩生育價值的水平……這和野獸又有什麼分彆?同時,運用自己的智慧,一個人本可創造大量的價值。不談人的一生,隻是人的一年,一個人便能創造上萬的價值。而這裡的人,卻妄想他們能用幾千塊錢,將一個本可創造幾十萬價值的人的一生給買斷,這難道不是最愚蠢的事情嗎?也正是因此,在打倒村民之外,我也想請求你們協助我們。”

“……協助什麼?”

“消滅雕像。”楚天舒說,“解除掉它的力量,解除掉這個輪回。”

人魚盯著他們,古怪地笑了。

“你們不是想隻對付村民,不是隻想逃出去。”她勾起嘴角,“你們是想毀掉石像,你們想毀掉這個牢籠。”

“沒錯。”楚天舒說,“正如你所說……”

“可你為什麼會覺得,”人魚諷刺地笑了,“我們會想要那群村民死亡呢?”

陰冷的風從海上吹過,人魚的嘴角帶起了淒絕的笑容。

“我們並不認為,死亡是最大的懲罰。”她說著,身後的海水,卻漸漸泛起了漣漪。

一個又一個的身影從海水中鑽出,她們都是人魚,有著鱗片,有著畸形的身體。

——有著同樣的神情。

“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輕鬆的事情,一了百了,然後生前的所有事情都可以一筆勾銷,就這麼簡單。但沒有任何事是能夠被一筆勾銷的,被他們毀掉的未來,被禁錮在這裡的人生,染血的過去,永遠無法被改變。”

“因此,我們選擇留在這裡。正如那些村民,他們向石像請求庇佑,請求祂讓他們活下來,我們也請求石像,給予他們最大的懲罰——留在這裡,永生不死,生不如死,懷著永遠的醜態——苟延殘喘。”

“過去是他們困住了我們,而如今是我們困住了他們。我們讓他們像一群怪物,隻能生不如死地活著,活在武陵村裡,沒有自由,沒有死亡,也沒有未來。”

“你以為我們變成了怪物?你以為我們討厭這裡?”

“不,我活在這裡好極了!和你們想的不一樣,我非常、非常享受在這裡的生活。”她說,“能夠把那些人困在這裡,看著他們變成生不如死的怪物,一天天掙紮著醜陋地活下去,時刻活在夜晚會被我們殺死的陰影中,時刻不能離開這裡,不能有後代,斷子絕孫——我非常非常高興——”

“非常,非常。”

“看著他們生不如死,我們真的非常高興。”

“祂在我最絕望的時候,回應了我的請求。”為首的人魚回憶著,“我被那些人追著,逃到山洞裡。我的腳破了,丟了鞋子,一路走,一路流著血,每走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沒有人回應我,沒有人救我,是祂回應了我的請求。”

“我求祂讓這些村民們付出應有的代價,祂坐到了,把他們變成了怪物——雖然,也包括我自己。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有多少人死在這裡,死前甚至連希望也看不到。雖然我也付出了代價,但我覺得,這是值得的。”

“這是值得的一點點小小的代價。”她說,“這是我們在祂庇佑下能做到的,最大的報複。”

在她說著話的同時,另一側的樹影裡,沉默的嚴楚楚,則靜靜注視著這一幕的發生。

她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的懷表,用儘最大的努力去辨認人魚在月光下的麵龐。先前,在孫寡婦家中知道真相後,她懇求林槐和楚天舒兩人,將她一起帶到海邊。

“她說不定也在裡麵。”嚴楚楚懇求道,“如果她還能認出我……我也能認出她的話,說不定也能有點用。”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是怎樣的心情。畢竟在過去,她的所有認知都是,應點秋騙了她,放棄了她,丟下在摔落山崖的她,因恐懼而帶著錢財,獨自逃走。

最後烙印在她視網膜中的,是應點秋的背影。除此之外,便是一句作了空的承諾。

‘等等我,我馬上回來。’

她已經記不清應點秋的臉了,更何況人的記憶是一塊會被消磁的硬盤,能被強行留下來的,隻有反複讀寫記憶的東西。她們相識在十四年前,分彆在十一年前,相攜度過孤獨而無意義的青春期,並以最慘痛的方式對這段時光做了個告彆。

說起來,她們並不算朋友,也沒有許多可供人稱頌的相似之處。她們一個虛榮而善於吹噓,一個土氣而訥於言語,卻因彼此的孤獨和與班級的格格不入,隻好互相作伴。

應點秋是個能說善道的姑娘,任何人第一眼看到她,都會被她的笑容所感染。沒人能想到這個姑娘笑容的背後,是一個一個虛榮的謊言。她炫耀自己美好的家庭,炫耀自己的新鞋新衣服,炫耀自己當明星的遠方親戚——但那都是無傷大雅的、每個人在青春中都會出現的小謊言,為的,隻是掩蓋自己不幸的家庭、遮掩自己滿是淤青的手臂和孤獨敏感的內心。

那是如果她還正常地活著,多年後同學會上,會和其他人一笑泯恩仇,笑看自己年少輕狂的往事的小謊言。

那時她青春飛揚,主動和嚴楚楚做朋友,把訥言的嚴楚楚帶出了她孤獨的世界。兩個同樣孤獨的孩子商量著,要帶著錢,離家出走,南下打工——那也是不少孩子在年輕時候會犯下的小錯誤。

這個錯誤,值得被全校通報,值得被父母暴打一頓,關在家裡,減免掉一年的壓歲錢——

但唯獨不值得被毀掉自己的一生。

應點秋說,她在南方有個當大廠長的親戚,兩人很熟悉,她們在到南方後,可以在那個廠裡住下工作,一年能掙好幾萬塊錢。她們坐上了大巴,卻在途中坐過了站——最終,嚴楚楚摔下了山崖,被人發現送進了醫院。去叫人的應點秋,卻永遠留在了這裡。

直到現在嚴楚楚才知道,她最後聽見的那一句“我會去找人”並不如她在生活中大大小小的言論一般,是一句謊言。而這一句真話,卻讓她坐上了錯誤的車,斷送了自己的一生。

如今嚴楚楚活在她的二十五歲,如每一個十四歲少女該有的人生一般,成長,考上大學,過著平安遂順的人生,直到被卷入這場遊戲中。而應點秋,正如許多懷抱著對未來的夢想卻被拐入這座村莊的少女一般,永遠沉沒,永遠活在她們的十四歲又或是十八歲,永遠做一個相貌醜陋畸形的,npc。

而她,在接受詛咒後,隻想永遠留在這裡,永遠困住她的仇人。

“你真的認為石像是想要拯救你們,是想要幫助你們複仇?它隻是把你們困在這裡,以你們為籌碼恐嚇村民,吸引來一個又一個的任務者去做它的口糧。”楚天舒靜靜看著她們,“它不是什麼拯救你們的神,它隻是一個病毒——一個詛咒。我向你們保證,在消滅它後,你們可以離開這裡,重新開始你們的人生……”

“我們的人生在十一年前已經被葬送掉了。”人魚搖搖頭,“太遲了。”

“我們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活在地獄裡——並且,帶著我們的仇敵,一起下地獄。”

她周身戾氣十足,對眼前的人全無信任,在撂下這一攤子話後,她轉身就要回到海裡,卻在下一刻,聽到了一個細弱的聲音:“等一下。”

那個聲音隱約有些耳熟,她回過頭去,看見岸邊的樹影裡,快步走出一個人來。她穿著緊身的牛仔褲,長發被束成一個在空中搖晃的馬尾:“應點秋,是你嗎?”

很久未被呼喚的名字從那個人的口中被說出。人魚在第一刻所感覺到是驚喜,第二刻卻是恐慌。她不知道來人是誰,可唯一能想到的是,無論來人是誰,她都不想被那個人認出來。

這是很常見的一種自我保護的心理,出於社會常對受害者抱有的、過於苛刻的譴責。她當即轉過了臉,有些慌張,又更是凶巴巴地道:“我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

“不,你就是她。”那個人很篤定地說,“這個——是你的懷表,你不記得了嗎?以前你經常掛在脖子上的,你——”

從樹影下跑出來的,正是嚴楚楚。她握著懷表,既不敢靠近,又很想靠近:“你還活著啊……”

她有很多的話想說,尤其是在聽到這段對話後。可是其中的慘痛實在是太過鮮血淋漓,任何的安慰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

最讓她難過的事,她們說著對自己這樣殘忍的話,卻一個都沒有哭。

最先流淚的,卻成了她這一個局外人。她想說很多話,說很多蒼白無用的東西,到頭來,卻隻剩下了眼淚。

“你怎麼又撒謊啊……”她哽咽著,“你明明就是阿秋啊,我記得你的啊。你是我們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你忘了麼?”

“你說你要帶我去打工,還說以後結婚了之後,絕對不會這樣對自己的孩子……”她亂七八糟地說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我之前還以為你騙了我,我還以為你跑了,我還在恨你……”

她低了低頭,隻覺得眼圈都熱了:“你現在明明很難過,但為什麼隻有我在哭呢。”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