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都答應方圓了。
聞鶴充耳不聞:“等你。”
柏生:“。”
方圓在旁邊看著,突然感到丹田傳來一股力量,恨不得一腳把這兩黏黏糊糊的史萊姆怪踹出十餘裡,“這是公眾場合!你們注意一點行不行?!”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到這種時候,他也感覺如釋重負了。
春節,新年,聽起來總都是喜氣洋洋的,好像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可以被洗刷掉,這一個多月下來柏生實在是太累了,拍完這場,就終於可以告一段落了。
方圓當時是抱著這種想法的,但他沒想到,這件事情對柏生來說竟然是這麼、這麼的艱難。
這可能是他做演員以來最大的瓶頸了,不上不下,如鯁在喉。
最後一場是餘邊這個角色的最高光回憶戲份,他背負著誤解,血仇,為了雅樂的性命,決定獨身一人去找尋幕後之人,結局九死一生,他不會不清楚。
最後一場戲,他沿著熟悉的小巷,穿梭過破敗的街道,駐足在老舊的小區前,經年以來以流浪之身曾走過的地方,全部都再走了一遍。
這裡每一處都很熟悉,但每一處都不是他的家。沒有根的人,哪裡來的家?
天下起雨,淋濕了他的臉,或許他總就是這麼倒黴,倒黴到天不容,倒黴到成為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人,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這麼渴望來自他人的溫暖,渴望到快要瘋魔。
一路前行,他在黑暗中籍籍無名地走過,深夜的街道依舊熱鬨,但每個熱鬨都不屬於他。
他向光亮走去,最終選擇做所愛之人唯一的英雄。
柏生這場連續拍了好幾天,天一黑就開始拍,直到淩晨,不眠不休,但每一次都效果不佳。霍璟無法理解,他甚至模糊地覺得,柏生好像在害怕什麼,不敢深入,隻要打破不了這個屏障,就沒辦法繼續。
這猜測有點沒來由的荒謬,但柏生的這場是年假前安排的最後一場戲,已經延期了兩天了,不能再拖延了。
最後一次重拍,已經是淩晨三點,小雨淅淅瀝瀝,工作人員跟著熬了好幾個大夜,卻都沒有任何責怪的神色——因為柏生看上去比他們憔悴多了。
方圓捧著柏生蔫噠噠的臉蛋,是真的急了,他甚至都想說那句完全不符合一個經紀人素養的話,“不拍了行不行?”,但他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柏生看著他著急的臉,沒說什麼,輕輕用臉頰蹭了蹭方圓黑逡逡的手背。
方圓:“……”
他皺起臉,隻是默默再給柏生披上了外套。
其實認識柏生越久,越能發現他的本性,脾氣壞,對誰都一副小霸王的樣子,但實際上很容易依賴彆人,也很容易相信彆人。喜歡煙火,喜歡熱鬨,在人多的地方睡覺反而睡得更香,生日還是更想要和好朋友家人們一起過——活像個有分離焦慮的小孩子,但柏生從來不會表現出來,也從來不會說。
方圓已經想不起更久以前的柏生是什麼樣子了,記憶模糊成一個平麵,無論他怎樣努力回憶都想不清楚。最早時,是一年多前,那時柏生深陷各種黑料風波,方圓當時驚異於他的灑脫,現在回想卻發現不對。
那不是對名聲的灑脫,那是全不在乎。好像這個世界對他來說不重要,不真實,所以什麼黑料,什麼艱難的處境,他不顧慮,他也不在乎。
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柏生甚至會和他撒嬌了。
柏生的聲音響起來了,還是和往常一樣,“方圓,我餓了。”
“餓了?”方圓一回神,為自己方才荒謬的莫名想法感到有點汗顏,“等會下工了帶你吃夜宵。你想吃什麼?”
柏生:“燒鵝。”
方圓:“……行,行。”
能吃總比不吃好!
“準備拍攝——”霍璟的小喇叭聲響起,帶著點疲累,“這條沒過就年假後再繼續吧,這幾天大家太累了。”
方圓有點擔憂地望向他,“你……”
柏生對他眨了眨眼,“這次一定會過的。”
他站起身,走到巷子口,凹凸不平的地麵被雨重刷出一個個渾濁的水窪,路燈昏暗光線被時不時飛馳而來的車燈切割得稀碎,柏生的影子在肮臟的泥地上拉的很長,他漫不經心地收了收腿,將褲腳上那點汙臟抹去。
“三、二、一……”霍璟的聲音在遠處響起,“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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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生看著這和自己以前住的片區幾乎一比一複刻的取景,神情還是有些恍然。
太像了。
不、不是像,這就是一模一樣。
這就是為什麼這幾天他無法演好的原因,他不想回憶,可這個地方卻強迫他一次次想起從前。逃避沒有用,至少這一次不行。
雨打濕額發,順著臉頰流入衣領,柏生被凍得輕輕一抖,隨即邁腿向前。
這是一段黑漆漆的路,很少有人會選擇下來在這裡步行,附近寂靜的發慌,隻有偶然往來的車輛才能帶來動靜,他走在這兒,被迎麵而來的冷風吹透了五臟六腑,仿佛骨縫裡都滲著涼意。
連天氣都一模一樣。
……柏生幾乎控製不住地想起了他的十八歲生日,隻是這一次他沒有強迫自己停止。
那年是高三的衝刺時期,雖說還有半年才高考,但學校還是攆得很急——大發慈悲,好歹元旦放假一天,但學生們還得在前一天晚上自修到十一點才下自習。
那時突然流行起了一種叫法,家長們把自己正處於升學階段的孩子們稱為“神獸”,意思帶著點埋怨,高三的孩子,打不得罵不得,全家眼珠子似的捧著,生怕他痛了累了影響學習了,不能考上一個理想的大學。
而這種時候,下自習都到深夜了,除了住校的寄宿生外,沒有一個家長是放心這麼晚讓孩子們獨自回家的,除了眼前這位——
數學老師看了眼麵前關掉教室燈,最後一個走出門外的好學生,最終還是忍不住叫住了他,“班長。”
柏生彼時已經有一米八了,清瘦的站在那裡,背脊鮮明地垂眼看他,麵上看不出什麼不對,甚至是笑著的,“什麼事,老師?”
老師平時的伶牙俐齒到了現在卻突然報了廢似的,一邊想說“注意安全”,一邊想問“最近狀態”,但思來想去都是些沒有用的屁話,最後臨走前,隻匆匆道:“生日快樂啊,班長。”
彼時他的農曆生日正好是元旦。新年新氣象,家人團聚——但她知道,柏生沒有家人,一直都是在靠著助學金和自己的稿費上學。這對班級裡其他被寵溺著的“神獸”來說,是沒法體會的滅頂之災,可柏生不但性格外向,能力出眾,看上去也相當不避諱這件事,他是老師唯一一個不擔心會因為家庭原因受到欺負的小孩。沒有人敢欺負他。他也從來沒有露出過什麼脆弱的樣子。
果然,柏生愣了一下,隨即亮出小虎牙,“謝了,老師再見。”
這個時間點,隻有最後一班末班車了,柏生像往常一樣搭上隻有零星幾個乘客的公車,這些人幾乎都是附近加班完的白領,已經累到連彆人上車都沒心思看了,他坐著和往常一樣的位置,側頭看著窗外的雨。
他還需要坐五站。
雨越下越大,公車上畫質很低的車載屏幕放著廣告,聲音帶著點電子的機械感,卻還是擋不住熱熱鬨鬨的氣息,“新年吃餃子,全家吉祥如意……”
柏生的視線移到屏幕上。色彩鮮明的背景中,演員們簇擁在一起,臉頰挨著臉頰,對著鏡頭笑得無比開心。
柏生原本一直保持著的笑容在此刻驟然崩塌了。
他看著窗外的雨幕。他突然有些難以忍受。
所以在下一站,他下車了。
這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天上下著雨,已經很晚了,他沒有帶傘,背著書包,沒走幾步就會連人帶卷子全部弄濕。而從這裡走回家至少要四十分鐘。
他擠在狹小的人行道上沉默地向前走,偶爾有車飛馳而過,柏生已經很小心地讓自己身上不要沾到臟水,卻還是被濺了好幾次褲腿。
到後來,他躲也不躲了,就這麼一直向前走。
走過這條漆黑的道,就是老城區。以往就算是淩晨時分,也有路邊的大排檔在熱火朝天地劃拳喝酒,現在一場連綿的雨澆熄了所有熱情,擺放的桌椅被收了起來,上頭蓋著雨布,孤獨地被丟在路邊。
還是一個人都沒有。
柏生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那淋著雨的桌椅,最後轉回頭,繼續向前走。
走過城區,是商業街。已經十二點了,服裝店餐飲店早就落下了卷簾門,如鐵製的石像一般寂寥地佇立著,柏生路過了一家裝潢相當高級的蛋糕店,現在室內也漆黑一片,透明的櫥窗擺著精致的模型蛋糕,柏生之前即使路過,也隻會用餘光去看,從不停留,這次卻在櫥窗前駐足,靜靜地看著那塊草莓蛋糕。
看夠了,他轉回頭,繼續前行。
其實柏生早就冷的發抖,雨打的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但他卻有著股莫名的執拗——難道就真的一個人都碰不到?
商業街後,是平房區。離家越來越近,柏生的神情越來越平靜,直到遠處傳來小孩低低的啜泣聲,和隨之而來的父母著急萬分的嗓音:“寶貝彆哭……爸爸媽媽馬上帶你去醫院!”
那對父母如寶物般抱著那個稚兒,母親纖弱的左手因用力綻出青筋,右手卻輕柔地拍著孩子的後頸,三人是靜夜中一抹再平庸不過的黑色,車子轟鳴後,身影消失不見。
柏生站在原地,第一次怔怔地落下眼淚來。
他從來不習慣哭,更不習慣在彆人麵前哭,即使現在下著雨,即使現在根本沒有人注意他,他卻還是沉默地咬著嘴唇,隱忍地努力不發出一絲聲音。
年齡尚小時,他無數次地著了迷似的幻想過,和所有的尋親節目一樣,在上學路上被人欣喜若狂地抱住,說我們找了你好久,你還記得我們嗎?他的記憶的確模糊了,隻記得母親身上清新的皂莢香,和父親總是壓低的咳嗽聲,可是還不如不記得。
這樣每次從夢中笑著醒來的時候,就不會那麼難過。
長大後,他以為自己不再是小孩,也不再幻想了,可現實告訴他不是這樣。
今天是他的十八歲生日,一個人生命中意義非凡的日子,柏生可恥地幻想著,離家門還有一百步,倒數到一的時候,會不會推開門,就是滿屋熱鬨,昏黃燈光下是等著他的家人,因晚歸而橫眉豎眼的姐姐斥責他,“那麼晚才回來跑哪兒浪去了!”,父親咳嗽一聲表示讚同,母親幫他解釋,“說不定隻是路上耽擱了”;大哥和家裡養著的小狗坐在一起,放下書頁,笑眯眯地看向他——
三、二、一。
柏生推開門。門內漆黑一片,就像往常無數個普通但孤獨的夜晚。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月光曬乾眼淚,柏生鎮定地打開燈,放下書包,脫了外套,直到他聽到角落裡傳來怯怯的一聲貓叫。
那是隻不知道從哪鑽進來的野貓,瘦骨嶙峋,長的尤其醜,黑白分明,鼻子棕溜溜,還有顆長的頗不是位置的媒婆痣。
或許是太餓了,醜貓壯著膽子過來蹭了蹭他的腿,柏生垂下臉,不知道在問誰:“你也在流浪嗎?”
醜貓又喵了聲,毛發濕淋淋的,越發慘不忍睹,柏生抱起他,說:“那你現在不是流浪貓了。”
貓咪親昵地舔了舔他的下巴,蜷縮進他的懷中。
鏡頭仍在沉默地記錄著那道寂寥的身影,柏生忍不住想,如果現在這個世界是夢,為什麼又真實的和以前的世界重合在了一起;某種意義上他依舊孤獨,因為在這件事上他永遠無法和彆人說,他甚至有一種預感,即使他對這個劇本沒有任何興趣,最後他也還是會回到這個街道,還是會回到這個永遠忘卻不了的雨夜——
萬家燈火,其中永遠沒有屬於他的那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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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T!!過了!”霍璟也在跟著淋,聲音是肉眼可見的如釋重負:“非常好!!辛苦了!!”
現場的工作人員霎時歡呼起來:“好!!年假!!”
方圓可不管什麼年假不年假,他跟蹬了風火輪似的奔了上去,“柏生!怎麼樣?累不累?趕緊回酒店……”
柏生還站在雨裡沒動,看他跑過來,對著他說了句什麼。
“什麼貓?”方圓有點莫名其妙,“你真是被淋昏頭了,你還沒來得及養貓呢!走了,走了,我去給你熬薑湯……”
柏生被壽司似的卷在大浴巾裡,一路被搬運上車,還在說:“我想我的貓了。”
那隻貓流浪時期吃壞了東西,身體一直不好,隻陪了他五年,最後器官衰竭,安樂死的,回喵星之前也沒養的多好看,還是那麼醜。
貓咪去世的第二天,他就來到了這裡。
回到酒店房間,方圓忙前忙後,問他:“你冷不冷?”
柏生乖乖搖頭。
他好像是好很多了,臉色也紅潤了些,看上去情緒高漲了許多,方圓狠狠鬆了口氣。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道坎再難還是過了。
你看柏生,都會笑了,一點都不蔫了。果然之前還是壓力太大……
“你在這裡等一會。”方圓急匆匆地去外邊找夜宵給柏生吃了,“這淋了這麼天受寒挨凍的,必須多吃點保健品……”
門一關,室內瞬間安靜的落針可聞。
柏生臉上的笑容又止住了。
他幾乎像一個在周圍沒人時就自動開啟待機模式的小機器人,目光直直落在前方的一點,直到光線被人擋住。
柏生有點呆地抬頭,下意識露出小虎牙,“聞鶴?”
聞鶴靜靜看著他,表情讓人讀不懂。
“不想笑的話可以不用笑的。”他說,“不用忍也沒關係。”
柏生:“……”
“你不是走了嗎?”柏生躲開這個話題,“回A省了。”
“嗯。”聞鶴堂而皇之地承認,“但我擔心你,所以偷偷留下來了。”
柏生:“我有什麼好擔心……”
他這麼說著,鼻音還很重,說到一半,自己也覺得沒什麼意思,停了。
“沒什麼。”柏生說,“反正你也不懂。”
其實這樣說話有點傷人,柏生也知道,但他現在就是抱著趕人的心思。他不想聞鶴再待下去了,他覺得自己會忍不住哭唧唧。
這太丟人了。
聞鶴仍是看著他,絲毫沒有動搖,他甚至走了過來,蹲在柏生麵前——柏生垂著頭坐在床沿邊,他就仰著頭強行對上柏生的視線,柏生有點慌亂地移開了眼睛。
“我不需要懂。”聞鶴慢慢說,“我陪著你就好了。”
他沒有借這個機會做任何越距的動作來拉近關係,而隻是堅持地待在柏生麵前,一點點肢體接觸都沒有,甚至連手都沒有碰一下。
柏生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專注眼神,吸了吸鼻子,突然覺得這段時間壓抑著的情緒找到了一個缺口,山崩海嘯似的湧了出來。
柏生說:“我知道你喜歡我。”
聞鶴神色不變,隻道:“嗯。”
柏生:“可我好像沒有對你很好。每次都是你在為我做事,你不覺得累嗎?”
聞鶴:“不。”
柏生:“你不覺得難受嗎?如果我沒有像你喜歡我那樣喜歡你?”
聞鶴:“難受。但沒關係。”
柏生:“那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聞鶴:“想要你開心。”
柏生看著他,最後作出了個和生日那天一樣的結論:“你好奇怪啊。”
聞鶴也是同樣的回答,“我很奇怪嗎?”
兩人長久地對視著,最後,柏生揉了揉眼睛,突然道:“你抱我一下吧。”
聞鶴這次沒有絲毫遲疑,他直起身子,輕輕環住了柏生的背脊。兩個人第一次如此親密的相擁,呼吸貼著呼吸,就連對方最隱秘的心跳聲都無比清晰,柏生抱著他的腦袋,把臉頰埋進了他的脖頸旁,蹭了蹭。
聞鶴忽然感到一片溫熱的濕意。
“我很難過,”他看不見柏生的臉,隻能聽見那頭柏生壓抑著的聲音,“你不問我為什麼嗎?”
聞鶴說:“你想要我問嗎?”
柏生卻說:“不想。”
“那就不問。”聞鶴輕輕拍著懷中人的後頸,感到心微微的抽疼,他笨嘴拙舌了半天,還是沒能憋出幾句安慰的詞來,最後還是那句老土話,“我陪著你就好了。”
柏生輕輕說:“……好。”
兩人就這麼沉默地擁抱著,胸膛貼著胸膛,汲取彼此的熱意,沒人察覺到門輕輕響了一聲。
方圓端著熱乎乎的薑湯,表情有些複雜地退出,掩上了門。
唉。
不管了。
兒孫自有兒孫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