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天星(四)(2 / 2)

蚍蜉傳 陳安野 7664 字 2024-04-03

崔樹強滿不在乎,將剩餘的饢往自己的大嘴裡一丟,邊嚼邊含混道:“怕啥,上次的那頓大板子老子都捱過來了,害怕他抽幾鞭子?”

“唉!”宋司馬看著崔樹強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無可奈何,“你又不必和千總抬杠。我知道你心中不滿,但千總他也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

崔樹強聞言不語,而後小聲罵罵咧咧了兩句,罵的是誰,罵了什麼,宋司馬一個字沒聽清。他望著眼前不斷飄飛的雪花,以及白茫茫一片的天地,惆悵下,不由自主歎出聲來。

過了一日,郝搖旗那邊毫無動靜。宋司馬與崔樹強勉強按耐下衝動,努力維持彈壓著軍紀,他們不知道自己這幫人漫無目的待在這冰天雪地是為了什麼。人一旦沒有目標,就容易焦慮,宋、崔二人好歹也是趙營的老人,這點耐心與自覺還是有的,所以沒說什麼,極力說服著自己明日就將行動。

到了第二日,郝搖旗與楊招鳳還是風平浪靜。這時候,趙營保暖能力雖然到位,但山麓間寒風太盛,營地又偏於簡陋,源源不絕的寒冷依舊侵襲著每一個兵士的身體。許多人的麵頰都開始龜裂漲紅,有些甚至腿腳都開始產生刺麻感。崔樹強有些禁不住,他不知道自己待著這裡受凍的目的是什麼,也不知道下一步要邁向哪裡,不滿下掙脫了宋司馬,徑直去問郝搖旗。

郝搖旗隻淡淡回他一個字:“等。”

“等什麼?”這完全不是崔樹強想聽到的答案,他哭喪著臉,情緒激動下忘了上下尊卑,

大聲質問。

出乎意料,郝搖旗未曾如往日般暴怒起來,反而陰著臉,緊抿唇口。看得出,他其實也有些焦心。楊招鳳這時上來道:“崔把總安心,就這兩日,必有行動。”

崔樹強碰了個軟釘子,總不能再不識抬舉繼續追問下去。他懷著滿腹狐疑,將雙手縮到袖管裡捂著,悶悶不樂地走回來。隻看了宋司馬一眼,啥話沒說,就一屁股坐到了石頭上。宋司馬也沒去問他情況,因為他見崔樹強這副神情,就已經猜出了郝搖旗給出的答案。

崔樹強才離開,郝搖旗忍不住說道:“人怎麼還沒來?該不會是…”

楊招鳳連連搖頭道:“不會,這是都使與兩位參軍定下的行動,不會有錯。”

郝搖旗苦著臉道:“我不是質疑他們,而是想著那個人,究竟頂不頂用?”

楊招鳳笑了笑,笑容中帶著些許疲憊:“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要想打破現在的劣勢局麵,不搏險如何能行?”講到這裡,突然目光一閃,“千總你想。前營殘破,左營投敵,這可是千載難逢我右營表現的機會。隻要這次行動成了,咱們右營在都使麵前,可不是揚眉吐氣了一把?”

郝搖旗聽他這麼一激勵,精神陡振。長久以來,他在幾位千總中的受重視程度就靠後,可以說,除了管後勤的王來興,就輪到他郝搖旗了。他雖然自知自身水平以及手中資源較侯大貴、徐琿等人為次,但好端端一條大漢,也不甘心永遠屈居於他人之下,淪為軍中的二等掃尾部隊。所以能有這次機會,提高右營在趙當世心中的地位,他當然是很樂意的。

“隻盼這次,彆讓老子撲個空,枉自憋屈這幾天。”郝搖旗眼神閃爍,遙望遠山。

到了第三日,軍中口糧將竭,在饑寒輪番肆虐下,已經有好些兵士遭不住,或發高燒、或腹瀉頭痛,甚至還有幾個已然神智不清,出現了

幻覺。這次沒輪到性急的崔樹強,老成小心的宋司馬都熬不住,去見郝搖旗,通知當前軍中的惡劣形式:“軍糧將竭,兵士又遭風雪摧殘,如這般下去,軍心必渙!”定軍山山勢較高,這裡的氣溫較之平原地區,無疑更低,環境也更惡劣。

郝搖旗努力控製著情緒,沉聲問道:“軍糧還有多少?”

宋司馬滿臉都是焦慮,如實道:“最多撐到明日正午。”

“那就繼續等命令。”楊招鳳在旁邊很警惕,見郝搖旗遲疑了片刻,便知外剛內柔的郝搖旗的立場其實已經開始搖擺。所以不等他說話,搶先說道。

而猶豫中的郝搖旗聽他如此出言,也硬著心腸,道:“等。”

宋司馬這次不想退縮,還想再進言,豈料楊招鳳一反常態,壓低嗓音道:“怎麼,宋把總想要以身犯律,學一學那何師會、劉維明?”

何師會與劉維明什麼下場,宋司馬等人有目共睹,這是軍中時常被翻出來宣揚的反麵教材,他“前程大好”,怎會有意效仿他們。楊招鳳此言,威脅的意味極大,這句話剛出口時,就連楊招鳳自己也有些驚訝。郝搖旗看了一眼他,似乎也對他的言語,有些詫異。

宋司馬有些懵,他要說的話,都是出自客觀事實,都是為了右營考慮,但如果因此而影響到自己的前途,他可不願意。左右背鍋的不是自己,他權衡了一下,還是決定保護自身利益,知難而退。

郝搖旗看著宋司馬垂頭喪氣去了,難以置信地對著楊招鳳道:“鳳子,看不出,長威風了現在。”

老實說,楊招鳳也不太願意通過這樣粗暴的方式來維持對軍將的節製,他不知到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樣與往日的自己大相徑庭的話,但他腦海中忽然想起,自從楊成府死後,就時常有人

打趣說自己似乎老成了不少。他當初隻以為是調笑之語,但直到現下,他才深刻感覺到,這些話所言非虛。

人的成長並非一蹴而就,而是在潛移默化中慢慢滋生鞏固。楊招鳳在一次次的嘗試中逐步打破當初的青澀與羞怯,並在因此嘗到甜頭後,不斷加深了對這方麵的探索。這一點一滴慢慢彙聚起來,從量變直到質變,就會讓人清楚感到“成長”兩個字的厚度。

隻是他自己當下並不會想那麼多,隻是憨憨對郝搖旗笑了笑,繼而正聲道:“千總,小弟出此下策,也屬無奈之舉。不論如何,小弟隻知道,這是咱們右營的機會,也可能是咱們趙營唯一的機會。”

郝搖旗聽罷,神情複雜,最終沒有說話,隻是麵色凝重對他點了點頭。

堪堪及至第四日,午飯吃完,全軍糧儘,卻還沒有消息傳來,軍中開始慢慢出現流言蜚語

,軍心也開始隨之浮動。宋司馬與崔樹強黑著臉,不斷彈壓騷動的兵士,甚至不惜殺了兩個想要趁機鬨事的刺頭以儆效尤。他倆不斷催促著郝搖旗作出退兵的決策,但郝搖旗在楊招鳳的極力勸阻下,遲遲沒有動作。苦苦熬了半日,臨近傍晚,郝搖旗突然將楊招鳳、宋司馬、崔樹強等百總以上軍將都召集在了一起。

隨著軍將們聚而複散,動員令很快傳遍全軍,眾兵士生火造飯,將留底的餘糧一掃而光,完了依令將鍋碗全都砸碎,營寨拆毀,隻帶了兵器,整裝待發。楊招鳳瞧著眼前如決戰般的景象,腦海中驀然浮現出四個字“破釜沉舟”。

等這一切辦完,已經入夜。夜色迷蒙中,定軍山狂風呼嘯,很快又下起了暴風雪。二千名兵士頂風冒雪,隨著郝搖旗慢慢摸下山。在這樣的暴雪之夜,每走下一步,都格外艱辛,隻一小會,眾人的全身就都被白雪所覆蓋,幾乎與漫漫雪地融合為了一體。

郝搖旗的眉頭、睫毛和黑髯上儘是雪片。他不敢大力呼吸,因為每吸一口氣,那衝入鼻梁與喉頭的刺骨涼意就足以讓人窒息。不過好在他們此次出擊,營裡籌措了一批最好的胖襖皮衣給他們用來禦寒,是以即便環境已然惡劣如斯,愣是沒有一個人被隊伍落下。

刀割般的寒風掠過郝搖旗堅毅的麵龐,他勉強抬頭,朝西北方向看去,心中如火一樣充滿了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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