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猶敬(2 / 2)

將進酒 唐酒卿 9417 字 2024-04-02

薛修易歪在太師椅中,邊上有人算賬,他隻要坐著看個過程就算辦差。他手裡轉著對玻璃球,這是新得的小玩意,樣式精巧,行商專門貢給他的。

“找路子的?”薛修易說,“那你遮遮藏藏地站在後麵乾甚?過來給本官講明白,你要去哪兒個衙門當差?”

裹著頭巾的無須男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湊到薛修易跟前,掩著口鼻小聲說:“想央求大人給老祖宗遞個口信。”

薛修易一聽這聲音,便道:“你也是太監?”

男人忸怩起來,吞吞吐吐:“嗯……”

薛修易稍稍直起身,讓周圍的人都退下去,狐疑地端詳他,道:“彆捂著了,得讓本官瞧瞧什麼模樣,要是長得歪瓜裂棗,那得重新議價。”

男人把頭巾挪開,低眉順眼地等了須臾,沒聽薛修易出聲,便抬頭嫻熟地說:“大人不認得奴婢?大人,奴婢是老祖宗跟前的迎喜呀。奴婢天琛年由先帝欽點,到啟東做過監軍太監!”

薛修易還真不認得,他從前都是微末小官,哪有跟這些太監打交道的機會?當下含糊其辭:“見過、見過的。”

薛修易目光閃爍,又在頃刻間想起來,那派去啟東的監軍太監先是被戚竹音扣押,回到闃都後早給革掉了。他頓時變臉,道:“你不是讓刑部給拿了嗎!”

“哎喲,”迎喜急得快跺腳了,“那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皇上都換人了,奴婢那點罪,也早就翻過去啦!”

薛修易驚疑不定,一來怕迎喜騙自己,到時候給宮裡遞進去,給老祖宗添麻煩;二來怕迎喜的罪沒弄乾淨,回頭刑部追查追到他身上,他不平白惹了一身臊嗎!

“奴婢來找大人,可是奉了老祖宗的命,”迎喜從懷裡拿出個腰牌,雙手呈給薛大看,“大人瞧瞧,這是內朝的牌子。”

薛修易借著燭光把腰牌細細地看了,後邊果真有“迎喜”的名兒。他捏著牌子沒還,問道:“刑部那頭都打通?這往宮裡不比去彆處,要是出了岔子,彆說是本官,就是老祖宗也留不得你。”

“打通了,”迎喜怕他不信,“老祖宗找的人,能有假?有假奴婢也站不到大人跟前。”

薛修易不想得罪內宦,這迎喜要真是福滿的義子義孫,他把人給攔在宮外,也不好跟福滿交代。他猶豫片刻,道:“你且等著,幾日後有公公出來采買,要到咱們內倉挑選時蔬,到時候要是方便,你就跟著進去。”

迎喜喜不自勝,連連點頭。

薛修易心裡忐忑,叮囑道:“這可是老祖宗的安排。”

“大人放心,”迎喜往薛大手裡塞了包金子,“奴婢乾乾淨淨,保準兒不給大人和老祖宗添麻煩。”

***

數日後,敦州小雨。雨打著青葉,把馬道上的石板淋得發烏。澹台虎在門口等了半晌,柳空替他打傘,他煩躁道:“今早就說要到了,怎麼還沒到!”

“興許是路上耽擱了。”柳空伸頸張望,見雨裡有馬車駛出來,便道,“將軍,餘大人來了!”

馬匹淋了雨,鬃毛□□的,停到澹台虎跟前甩動著鬃毛。澹台虎抬手拍了拍馬頸,對馬夫說:“跑了一路,一會兒牽到馬廄去,好好犒勞它。”

正說著,忽見車簾微掀,餘小再露出臉來,朝澹台虎拱手。

“都是熟人,彆行這虛頭虛腦的禮。”澹台虎說著看了眼車內,“王憲沒來?”

“府君回茨州,端州還要給二爺供糧,得有人看著,他就留在端州了。”餘小再下了馬車,邊上的士兵要為他撐傘,他接過來自己打了,罩住澹台虎,兩個人一塊兒往裡走。餘小再說:“你是敦州的將軍,他是六州的錢掌櫃,老虎,得罪誰也彆得罪錢掌櫃喲。”

雨打在油紙傘上發出嘈雜的聲音,澹台虎說:“我豈敢得罪他?以後他到我敦州來,我派兵十裡相迎,保準兒細聲細語地跟他講話。”

餘小再知道他這是還在慪氣,便勸道:“老虎,你不要覺得我們看輕武將,那都是闃都的壞風氣。如今六州平定,各門各道都要講規矩。我多嘴說你一句,籌辦軍糧的事情,你是關心則亂。你思慮軍糧,這是對二爺的忠心,換作是誰,都不忍心責怪你,但這事府君既然明確指給了敏慎兄去辦,”餘小再袖間淋著雨,他換了隻手,也轉過身,繼續說,“那就是正經委任的差事,你在堂上問,他哪能在堂上回?糧冊也是衙門隱秘嘛,不能放在台麵上講。”

澹台虎聽出意思,餘小再這是來做和事佬的,想讓他和王憲冰釋前嫌。他不是非得抓著這事兒不放,他就覺得王憲做得不地道,有事在敦州境內不能直說?走的時候還一團和氣,轉頭就到府君跟前告了他一狀!

“敏慎兄是都官,初來乍到,難免有人不服,”餘小再娓娓而談,“你是二爺親信,他自然不敢當場駁你的麵子,跟府君也是實話實說。他籌備軍糧有功,又熟通經濟政務,府君定然要把他放到軍政這塊,你們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畢竟以後你調兵,都要跟他商議軍糧軍費,不宜鬨得這般僵。”

餘小再言之有理,但澹台虎聽得不是滋味。餘小再不就是在為王憲不平,王敏慎初來乍到不容易,他澹台虎就活該受這頓氣?糧冊的事情他真是想起來就一肚子火,王憲臨走前半個字都沒跟他提,他犒勞守備軍的時候敦州衙門裡也沒人說公費的事情。他算是回過味兒來了,這是敦州衙門借著王憲來排擠他。

餘小再也明白,敦州衙門不敢正麵跟澹台虎鬨,就一味哄著他。澹台虎是敦州主將,他卻連敦州糧冊都沒看過,這不就是衙門官吏在搞他嗎?他是吃了啞巴虧,在沈澤川和蕭馳野麵前有苦說不出,大擺流水席的混賬事也讓他羞愧難當。

可是眼下非常時期,這件事情不宜深究。

餘小再把傘送到澹台虎手中,言辭懇切:“老虎,你是直性子,隻知進不知退,這般行事,難免是要吃虧的。他們為難你,無非是因為你有軍權在身。我再勸一勸你,你若是沒有當堂上官的念頭,就不要跟他們在這水裡攪。你戰功赫赫,府君不會真的讓你受委屈。你以為府君瞧不出這次是怎麼回事嗎?二爺動了那麼大的怒,府君照樣把你原封不動地放回敦州,這不就是在給你撐腰?府君這是在替你敲打他們啊!你不要跟府君慪氣,恭順地認錯,老老實實把公費補上。隻要你肯寫信和敏慎兄握手言和,我保證,不出半月,府君就要賞你。”

都官那麼好當嗎?說都官好當,那都是讓坊間流言給騙了。但凡能在闃都立足的官員,無論大小出身,都是曆經永宜、鹹德年花潘乾政的角色,最識時務。餘小再出身寒門,在世家持政的期間外勤地方,跟地方的牛鬼蛇神打交道,都察考評皆是優異。岑愈提拔過那麼多學生,唯獨餘小再能屢擔重任。他對澹台虎說的話,儘是衷心之言。

澹台虎嘴唇翕動,那股氣就噎在喉嚨裡。

餘小再看澹台虎神色鬱鬱,便知道他還是咽不下這口氣,靈機一動,道:“你若是能抹下臉向敏慎兄求和,不正好堵住了旁人的嘴?他們嘲笑你是吳下阿蒙,你偏不讓他們如意,給他們瞧瞧你的豪傑本色!”

澹台虎性子急,不宜激,但他心思簡單,沒有壞心眼,點透了就肯做。當下握緊傘,粗聲說:“二爺訓我,我知道錯,設宴的事情做得不應該,公費肯定要補。老子在端州頭都磕了,跟王敏慎道個歉屁大點的事。”他抬臂蹭了下刀疤,“我今夜就給王憲寫信。”

雨聲淩亂,地上水窪又多,雜聲吵得柳空聽不清他們倆人的談話。他持著傘,不能靠得太近,隻能一路跟著。好在這段路不長,到了營地,傘還沒有收起來,澹台虎就讓他去準備鍋子。

“天冷,路不好走,你我明日又要動身去茨州,”澹台虎褪掉外袍,挽著袖子,“今晚就吃個熱鍋子,暖一暖。柳空,去把我打的那幾隻兔子收拾了,我跟猶敬下酒。”

柳空連聲應了,手腳勤快地替餘小再脫下外袍,掛到了帳內的小衣架上。

餘小再搓著手,環顧帳內,衝澹台虎嘿聲:“你這也住的太簡陋了!我以為……”

柳空退到門邊,把帳簾放了下來,擋住了餘小再的聲音。

***

雨天濕滑,馬道顛簸。沈澤川原本在跟姚溫玉下棋,下到一半就暈得難受。費盛把車簾掀起來些,他靠著窗才緩回了勁。

“猶敬機敏,”姚溫玉看著雨,“講話詼諧,還沒有架子。府君派他去監軍,最合適不過。”

“猶敬閒時能逗樂,緊要處卻絕不犯錯,”沈澤川身上有些冷汗,靠著軟枕,“他不像周桂那般黑白直辯,要圓滑些。”

姚溫玉攬袖收著棋子。

沈澤川聽窗邊雨聲潮密,指尖還捏著的棋子跟隨雨聲輕敲桌沿,半晌後說:“水清則無魚,太渾了也讓人心煩。”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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