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雄不知道為何,冷汗直冒。他擦拭著應聲,不敢再直視姚溫玉,對沈澤川倉促地行禮:“同、同知大人……”
沈澤川覺得此人神情古怪,落座後道:“不必拘謹,坐吧。”
高仲雄豈敢。
“既然神威也知道同知是誰,那就無須我再費口舌。”姚溫玉本想把高仲雄引見給沈澤川,但看他麵容慘白,便停頓須臾,換了語氣,寬慰道,“神威不要害怕,我是活人。”
高仲雄仍然不敢抬頭,連聲稱“是”。
沈澤川問:“元琢何出此言?”
姚溫玉言簡意賅地說:“我與神威在丹城有過一麵之緣,當時毒傷並發,嚇壞了他。”
可是高仲雄神色緊張,分明不僅僅是一麵之緣這麼簡單。姚溫玉斷腿離都以後到了丹城,受潘逸與照月郡主的照顧,他身上的毒顯然都是在丹城所染,這其中到底有什麼故事,他至今沒有同人講過。
高仲雄卻是知道的。
“我離開丹城時十分倉促,不知守備與郡主還好嗎?”姚溫玉問道。
高仲雄在姚溫玉的語氣裡逐漸放鬆些許,能夠順暢地答話。但是他仍然側著身,不敢看姚溫玉,隻說:“好、都好……”
沈澤川從中聽出些什麼。
那邊侍女都退了下去,丁桃在簷下敲鐵馬玩,當啷當啷的,像是狂風肆虐。喬天涯掀簾把丁桃趕走,隔著珠簾終於安靜下去。
姚溫玉聽聞了這個消息,既不像高興,也不像不高興。他擱了茶盞,打破寂靜,對沈澤川說:“我到丹城時,原本有郡主看顧,但郡主畢竟是個婦人,有許多事情不方便,守備就找到了當時還在家中的潘遠,這個潘遠是守備的庶出弟弟。”
潘遠整日遊手好閒,十分好賭,可他不是潘氏嫡係,欠下的巨款隻能靠潘逸夫婦兩人去還。潘逸讓他照顧姚溫玉,也有讓他“見賢思齊”的願望在裡麵,再者潘遠早年照顧老爹很儘心,也算是個孝子。
最初潘遠也算上心,有照月郡主的叮囑,不敢對姚溫玉馬虎。他也不需要親自做什麼,隻要在院子裡看著大夫和伺候的人,盯著他們藥飯及時,不偷懶就可以了。但時日一久,潘遠就煩膩了,開始尋著借口往外跑,鑽去賭博。
“潘藺借囚犯的屍體掩人耳目,此舉沒有打消薛修卓的懷疑。當時郡主走得太匆忙,隨行的人裡難免會有眼線。”姚溫玉繼續說,“潘遠後來被賭館逼債,四處躲藏,又不敢讓家中知道,便時常與我訴苦。但我身無分文,愛莫能助。”
高仲雄點頭,說:“潘遠當時也尋我借錢,說被逼到了絕路,連六房的田都給賣了,仍然沒還完賭債。我勸他趁早和守備說,以免壞事,但他就是不肯。”
說到此處,姚溫玉沒再說話。
高仲雄才道:“過了不到半個月,潘遠忽然尋我吃酒,說是賭債都還完了,遇著貴人相助。我擔心他被賭館蒙騙,席間向他打聽這個貴人是誰,他隻說是闃都過來的龍遊商人,托他辦事。”
隨後又過了半個月,姚溫玉不僅傷勢未愈,反倒還嚴重了起來。照月郡主問遍了家中的大夫,也不見姚溫玉病情好轉。當時潘藺在闃都受挫,連同潘逸也被人彈劾,參的正是丹城潘氏田地的問題。潘祥傑不敢為兒子爭辯,擔心雪球越滾越大,然而潘氏屢次退讓也沒有遏止這股強風,言官激烈到要求潘藺停職待查。
潘氏確實有問題,可那都是潘祥傑貪下的債。潘藺首當其衝的原因很明顯,就是因為他私藏了姚溫玉,但他賭著這口氣,要跟薛修卓杠到底。
結果沒多久,潘祥傑就得知了內情。他唯恐潘氏受到牽累,便連夜寫信給丹城的潘逸,要求潘逸儘快把姚溫玉送回闃都。潘逸不肯,潘祥傑便勃然大怒,病倒在了床榻上。潘逸左右為難,同時照月郡主見姚溫玉病情古怪,暗自疑心,就繞開了前堂,叫貼身侍女請了府外的大夫查看。
姚溫玉不想再提詳情,沉默少頃,隻說:“郡主擔心闃都借著審查田地一事前來拿人,本想把我送去她的陪嫁莊子裡養傷,但藥有問題,她再也信不過潘府裡頭的人,便備好了盤纏,托人要將我偷偷送去晉城,那裡還有先師故友。”
可是禍不單行,隨行的人見姚溫玉不僅重病加身,還斷了雙腿,出城後便把照月郡主的托付忘得一乾二淨,趁夜帶著盤纏和馬車跑了。
那夜姚溫玉被扔在野地裡,除了驢子隻剩貓。他曾經浪跡山野時也枕過大地,但滋味截然不同。他二十四年的生命裡第一次明白自己是個廢物,離開了名,他屁都不是。璞玉元琢,那一刻姚溫玉恨死了這四個字,它們像是烙在了骨髓裡的恥辱。
姚溫玉在野地裡失聲痛哭。
為了老師,也為了自己。
他在丹城時不肯見人,整日躺在那昏暗的床榻間,痛的是腿,斷掉的卻是自尊。他要正視自己變得不能自理,那些風流瀟灑都成了過往雲煙。他睡一覺,夢裡如此,醒來還是如此。
他徹底地碎掉了。
他還要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