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沒有用扇子敲他,曹軒看到老師那種惆悵的神情,卻比扇子骨敲在額頭並不算太痛的感覺,更讓他心情發堵。
時光如流水。
曹軒早已功成名就,成為了被無數人敬仰的大師和畫壇領袖。
他從心底依然沒有很愛上聽戲,卻時刻記著先生的教誨。
這些年。
他不常聽戲,可隻要走進觀眾席,無論是國家大劇院的專業演出,還是一些海外業餘票友小劇場裡的搭班演出,乃至家中播放的唱片。
但凡曹軒聽見夾雜著胡琴鼓點的戲腔入耳,他總是會聽的很認真,也總是會想起,他的先生,折扇緩緩和著台上的唱詞,在手中微拍哼唱的樣子。
台上的電燈燈光灑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那時的他,總像一尊石頭雕成的塑像。
“先生。我後來想明白您要說的意思了。”
曹老爺子微微歎息,淚水順著他的臉頰一滴滴的滴落了下來,滴在了這張珍貴的老照片之上。
那天自己的老師話語中的隱藏的含義——
戲台上楊老板埋的那六步半台步的一減一增,和國畫大師繪畫作品的相似點,不就都是那“講究”兩個字嘛。
銀元千枚,隻買講究。
這裡麵的味道足啊。
老師其實早就把該說的話,都已經用他特有的方式告訴過自己了,隻是自己晚了很多年,才想明白。
顧為經早早的就畫出這樣一張這麼“講究”的畫。
曹軒卻沒有讓自己的老師等到,他交出那份醒悟的答案的時候。
這一點……
“真讓人羨慕,我倒是比那顧小子差遠了的。”
曹軒緩緩說道。
那若戲罷茶歇,他們離開的時候。
曹軒的老師取出了一枚貼身把玩的玉如意交給戲板的管事,說今天看戲,看的愁腸百轉,也看的酣暢淋漓,不虛此行。
感謝桐馨社所奉獻出的如此精彩的演出,寶劍贈英雄,這方玉如意特地是贈給楊小樓楊老板的謝禮。
這方玉如意是老師的收藏,品質絕佳,年代不算太長。
不是那種特彆珍貴的秦玉漢玉,是一方晚明時的如意。但是珍稀就珍稀在它是傳世玉,而非那種墓葬裡挖出來的出土玉,通體溫潤清亮,沒有任何一絲土腥氣。
年輕時光買這方玉,就花了八百多兩白銀,還算是撿了大漏的那種。
曹軒眼饞老師的這方玉好久了。
他在旁邊看到這一幕的,就像如今唐寧聽見曹老可能要再收一個徒弟,把家裡沒準屬於她的大寶貝敗家的往外送時的心情一般無二,嘴都快嘟到天上去了。
隻是震懾於老師威嚴的目光和手裡的折扇,沒太敢提意見。
管事也是相當識貨的人,看光澤就知道便宜不了,作揖唱諾道謝爺們的大賞。
先生搖頭特意更正,這不是賞,今日在戲台上,他領略了那活霸王的風采,這是謝禮。
管事又問,你們不去後台和楊老板梅老板,一起去飲杯茶嗎?他們也很想見見您們這些大畫家。
先生再次搖頭,回答君子之交淡如水。
台上見了霸王虞姬,台下再嘮些有的沒的家長裡短,反而俗氣了。
如今時局不易,世事艱難。
戲如人生,他在戲詞中已經聽出了那慷慨悲壯之意,佩服不已,隻是他如今的心境不太想要畫畫,故用玉佩相贈。
“經此一彆,各自珍重,有緣再見。”
君子一見如故,便以千金相贈。
而這一彆。
山河破碎,也就變成了永彆。
兩年後,日軍侵華戰爭全麵爆發,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打響。
7月29日,京城陷落。
同年11月12日,淞滬會戰結束,魔都市區正式宣告淪陷。
一代宗師花旦梅蘭芳為擺脫日寇騷擾,遠赴香港,後蓄須明誌,誓不為日本人演戲。
江湖傳聞離開京城前,他曾苦勸楊小樓南行避難,你身體本就不好,日本人來了,京城可就呆不成了。
楊小樓答曰,人們抬舉我,稱我一聲生趙雲,活霸王,西楚霸王可以死,可曾逃過?
在那個烏雲密布,漫長到幾乎看不見儘頭的冬天裡。
楊小樓死於京城和平裡笤帚胡同36號,馬連良等數百位名家聯袂前往吊唁,痛哭聲三日不絕。
陳導演的《霸王彆姬》裡,張豐毅飾演的段小樓對張國榮哥哥的一句經典台詞:“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成為了華語電影最為經典的熒幕台詞之一。
曆史上的傳聞中的楊小樓,卻毫無疑問,堪稱戲台上真霸王的代名詞。
同年。
同樣不願意遠離故土避禍的老先生,病故於蘇杭,畫壇震動,弟子們按照老師遺願,居中負責處理老師後事,以及繼承了絕大多數藏書和藝術珍藏的“喪主”人選,不是那些已經小有聲名的年長徒弟,也不是已經嫁出去的女兒。
而是當時年紀最小,尚未成年的曹軒。
老一輩的大師們,曹軒的先生們,無論是畫畫還是做人,都用生命踐行了他們寧折不彎的藝術理念。
“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君王義氣儘,妾妃聊何生。”
“呀呀啊!妃子,不可……”
漢堡安靜的書房之中,隻有咿咿呀呀的唱片,依舊忠實的還原著它們主人多年前的聲線。
霸王已自刎,意氣如往昔。
“磨墨。”
曹軒睜開了眼睛,望向呆滯的助理老楊:“給我取紙筆過來。”
先生聽了一出講究的戲,便以價值千金的玉如意相贈。
自己收到了顧小子這麼講究的畫作為賀禮,曹軒忽得也有了久違的要動筆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