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些阿爹以前的事兒,打過的仗,也好多了解阿爹。”
皇帝來了點興致:“那你了解了什麼?”
“反而更困惑了,”公孫佳說,“知道得越多,越迷惘。”
皇帝道:“哪裡迷惘了?”
公孫佳趁勢說了積石山一役,又將請教了鐘祥的事說了,道:“外公說的也有道理,我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卻又不知道缺的是什麼,可就是缺了老大一塊兒。”
皇帝腳下一頓,道:“那就不用想了。”
“那……好吧,聽您的。不過有件事兒,他們都不肯細說,”公孫佳跟在皇帝身邊慢慢走著,“不肯說阿爹年輕時候的事,問了,都說是您的,呃……心腹?可阿爹分明說過,他就是個養馬的仆僮。”
皇帝踱到正堂坐了,手指點了點:“都坐吧。”然後才問公孫佳是怎麼回事。
公孫佳道:“我想離阿爹近些。”也還是那套說辭,就是為公孫昂作個傳記,免得遺忘了,但是戰例好整理,總有親曆過的人可以口述。公孫昂早年的經曆就人人閉口不談,弄得她很是掃興。
皇帝想起公孫昂,道:“他們是為你爹留情麵,也是怕你尷尬。”
公孫佳奇道:“這麼說,是真的了?那有什麼好尷尬的?”
“嗯?”
公孫佳道:“這就像前天,三舅母打馬球之後又賽了會兒馬。先跑了半程的,被出發晚的超過了,隻能說是後跑的馬更快更好!阿爹就是那後跑的,他是我的驕傲,怎麼會讓我尷尬?旁人隻要不是心懷惡意,在我麵前說這個事,我才不會生氣。要是心存惡念,我也不會饒了他。”
皇帝大笑。
趙司徒一驚,心道,這話真是絕了。
趙司徒對皇帝不敢有不敬之意,但是對於鐘祥他還是有些非議的。章家、鐘家,誰不知道他們的出身?發跡之後就開始往上頭找顯赫的祖宗,平白認個幾百年前的賢人當祖宗。鐘祥一個莽夫倒也罷了,皇帝這個心思就細膩了,既是自矜做到了皇帝,又很忌諱彆人說他出身不好。這中間的度就很難把握,不少人因為這一點觸了黴頭,就被皇帝不動聲色地收拾了一下。
也就是這種出身不好,卻又極自傲的驕女才能說出合陛下心意的話了。簡直與皇帝的心思一模一樣!他們都是既自負又自卑,自負於自己的成就、地位,又自卑於自己的出身。她的出身說這個話,皇帝不會生氣。
趙司徒自己,在公孫佳說出這番話之前都想不到這個道理。他一向也是認為出身不好那就是一個缺陷,還是要往上編個好聽的祖宗的。章家那個一千八百年六十五年前的賢人祖宗,還是趙司徒給皇帝“找到”的。
公孫佳直接光棍兒,她不要這種祖宗了。她對皇帝說:“我們家到我才第二代,那又怎樣?阿爹與我,就是祖、就是宗。公孫家的規矩,我們來定。”
皇帝笑道:“你是個嬌姑娘,怎麼變成混世魔王了?肯定沒少見你外公。”
公孫佳道:“外公?見得也不多,他給了我一個先生之後就不大理我了,讓我讀書來著。陛下,給我講講阿爹的事吧,世上也隻有您敢在這件事上對我說實話了。彆人,都會隱藏一些事。”
皇帝大笑,說:“你爹本來就很好,他們不是瞞著你,他沒有一點不好的地方。”
公孫佳道:“那給我說說這些戰事吧。”
皇帝指了指李成等人,道:“讓他們給你講吧。”
公孫佳低下了頭,乖巧地道:“好。”心中卻想,難道鄧凱居然對陛下有所保留?沒有說出我已看出了些門道?
鄧凱當然沒有講。公孫佳隻得到了皇帝的一些安慰,並沒有能夠趁此機會從皇帝那裡摳出一些“指點”。她要的也不是皇帝對具體某件事的主意,而是想揣摩一下,像皇帝這樣厲害的人物的思路。比如積石山一役,公孫佳總覺得還缺了一點什麼,她希望能夠從皇帝那裡得到這“一點”,從而推演出朝廷的運行思路。
她懷疑,缺的東西可能跟文臣方麵有關,但是這個她是真的不在行!
不意皇帝忽然說了一句:“還愣著做什麼?”
竟是要親自“複盤”了。
公孫佳難得激動了一把,聲音都有些變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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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等人被這一番變故也給弄得摸不著頭腦,仍是跟著到了書房,有些緊張地向皇帝講述昔年那一場戰役。他們不大明白,為何皇帝不讓他們分析近在眼前的事情,卻要去來個複盤。
難道真是很重視縣主,為了滿足這一個小姑娘的心願?
等真正站到了沙盤麵前,公孫佳卻看懂了。皇帝根本不是想“複盤”,他是想再看看李成等人的本事。鐘源太年輕了,有天份,但那些天份在皇帝這樣的人看來又不足夠支撐他現在就上位。他在磨煉成形之前,皇帝需要過渡,所以皇帝一直在問李成等人問題。
但是結果皇帝的如意算盤也沒有打響,李成等人為將可,為帥就還差點火候。
公孫佳認真聽著,時常與皇帝同時發出一點歎息——李成等人很容易講著講著就偏向了戰場的一個局部。她要他們複盤講解的時候是拚圖,幾個人說的一拚,湊個全局,所以這不算個事,本來就沒讓他們講全局。但皇帝要的肯定不是這個。鐘秀娥罵小丫環的時候會用一個詞:“一路眼!”
意即隻能注意一部分,你就是告訴他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記著了這八個字,也就隻是記住了八個字而已。做事的時候,做著做著他的眼睛就又隻粘著一個方向,將彆的事給忽略了。他們的回憶帶著修正,投入之後李成與“老王”就吵了起來。兩人各執一詞,明顯是將公孫昂當年的戰術“修正”到自己的身上,爭著去由自己突擊。
公孫佳留神到皇帝的隻言片語,皇帝不停地將這些人往回拉,甚至皺眉對趙司徒道:“征發,將他們的兵給補上。”趙司徒道:“兩處都要,來不及同時供應,隻有一處。陛下,昔年烈侯不是這麼打的。”
公孫佳插了三次言,最終放棄了。
皇帝則是感慨萬千,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越想越傷感,皇帝去看了看公孫昂的牌位,說了一句:“九兒。”之後就不再說什麼正事了。
皇帝摸摸公孫佳的腦袋,說:“好好吃飯,好好生活。下月初三是你太婆的壽誕,記得過來。”
鐘秀娥一直陪著,見皇帝這麼說,答道:“我都已經準備好了。”
皇帝笑笑,不置可否,帶著趙司徒走了。
眾人皆不解其意,公孫佳不敢刻意去猜,隻是心頭不由自主生出一點想法,覺得目前的情況對自己而言還不算壞,簡直可以稱得上好。如果她沒有猜錯,這次的機會不屬於紀宸。
次日,宮中降旨,將鄧金明表彰了一番,給予了一定的補償。令人詫異的是,皇帝並沒有在邊境指定一個昔年公孫昂那樣的角色,統一調度,更沒有集結大軍出征。而是將邊境分作數個防區,各安置了一位將領守邊,這些將領裡就有那天在公孫府見過的李成等人。竟是作了個守勢,而非“敢犯邊,抄你老窩”的攻勢。
朝野議論紛紛的時候,他從宮中又賜出許多東西來——公孫昂的冥誕到了。
公孫佳給父親的第一個冥誕準備得極周詳,不但昔日舊部得到了招待,鐘秀娥帶著小半年沒露麵的幾個姨娘,親自接待這些舊部的家眷。場麵頗大。
整個朝廷都在討論——陛下這是想公孫昂了吧?
皇帝卻又沒有更多的表示了,他專心致誌地給自己親愛的姨媽準備壽辰去了。
皇帝不急,太監也不急,急的就是彆人。一個是鐘祥,他想趁機把孫子鐘源給推上前台。但是他怕皇帝表哥,暫且忍住了。
另一個是紀炳輝,想趁機把兒子紀宸推上去。
皇帝仿佛不知道一樣,每天都往姨媽家裡送東西,弄得京城的氣氛變得詭異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那啥,都不傻哈23333
鄧凱小朋友也不傻呀,他按照慣性也得有點自己的小算盤。
所以說領導不好當的嘞,得磨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