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原主往事一知半解,但從目前來看,瞧上去像是一攤爛帳。
穆曦微若是有朝一日真知道本源劍氣的來曆,想來少不得得知自己前世大妖魔主的身份。
穆曦微想了想,讚同道:“師父說得是。”
若是機緣,他好生珍惜,儘力回報。
若是禍事,等臨頭那一刻坦然麵對便是。
當務之急還是提升自己的實力最要緊。
畢竟築基期…實在是太弱了。
說完劍氣,落永晝看見穆曦微一副吞吞吐吐,恨不得把猶豫躊躇幾個字明寫在臉上,一點不複平時坦蕩模樣的樣子,索性成全他問了一句:
“曦微,你有事直說即可。”
穆曦微一窒,鼓足勇氣說了實話:“師父…之前我不信你是劍聖…”
天榜試上還好,有更緊迫的事情逼著穆曦微。
天榜試一結束,穆曦微得了閒,想起這樁事,差點窒息。
穆曦微一想到之前自己的種種反應,都尷尬到恨不得要去撞牆以死明誌,難以想象他師父究竟是以何等縱容心態才能始終如一。
“哦,你說認不出我的事情啊。”落永晝十分寬容好說話,“那不怪你。”
得怪祁雲飛和原主。原主一下就是詐死百年,祁雲飛一口一個你不可能是我師叔,穆曦微被誤導也難免。
落永晝瞧見少年局促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小飛都沒先撞劍自殺,你在那裡緊張些什麼?我可是你師父啊,又不是不好說話。”
這位自稱很好說話的不久前砸了半邊琉璃台,把白家老少三代挨個教訓了一通,劍氣火焰至今罩在四姓城。
落永晝自己亦有點想不明白。
他自己尚能解釋,是《天命》原作者,難免對主角有所偏愛,其餘的配角感覺平平。
可是原主的情緒竟也是這樣的。對著穆曦微時有說不出的包容耐心,極其好說話,對其餘人等則毫無波瀾起伏,冷淡極了。
明明在回憶裡不是這樣的人啊。
他連笑一下對人精神都是一種禍害,那般顏色根本不像人間有,能讓人越看,越品出一種虛無的妄想來。
明明知道是不該存在的顏色,又偏偏固執地想伸手抓牢他。
穆曦微一句“師父,你能讓我摸一下嗎?”險些脫口而出。
天地良心,穆曦微想的時候絕沒存著什麼輕薄心思,隻是單純想確定,他師父這樣好的人,的的確確是在他眼前。
那位傳說中的劍聖,亦是有血有肉有溫度,會笑會怒的人物。
但等穆曦微反應過來,意識到這句話何等輕薄不敬,整個人的氣血都直衝天靈蓋。
他匆匆撂下一句:“掌門師兄說有事找我,我他那兒找他。”就溜之大吉,不敢多看落永晝一眼。
留下落永晝不明所以:“……”
不是,他看上去真那麼不好說話嗎?
不至於吧。
他將一番對話斟酌推敲一番,覺得自己很好說話,錯是不可能有錯的,毛病肯定是沒毛病的。
那就是原主的鍋,積威太深,給小孩子的印象顯得太不好。
落永晝心安理得。
外麵的清風朗日,令穆曦微神智為之一清。
他思來想去,覺得以自己對師父深深敬意而言,那方麵的心思是不可能有的。
那就隻有一個解釋。
一定是自己近來動用本源劍氣動用得太快,導致進度太快,根基不穩,於是心神失守。
本源劍氣:“???”
反正穆曦微尋出那麼一番解釋,是心安理得地去找陸歸景了。
一路上,他聽到許多弟子的哀嚎。無非是那個穆曦微奪得天榜第一超乎所有人預料,偏偏還有人壓了他一百萬靈石。
摸摸自己賠得空落落的錢袋,弟子心痛得心如刀絞。
有不少人在賭坊中哭天搶地,導致四姓城中秩序大亂,四姓不得不出動大量守衛來平息。
然後弟子們被一抓一個準,被丟給自家恨鐵不成鋼的長輩,罰跪挨訓抄門規。
丟了靈石還要抄門規,可謂是非常淒慘。
他們很快達成一致的結論共識:
就算穆曦微憑本事拿了天榜第一,也彆想讓他們有絲毫改觀。
畢竟賠錢之恨,不共戴天。
等著有機會的時候——
嗬!穆曦微,走著瞧吧!
穆曦微聽得失笑。
他不曾得知一百萬靈石這樁事,弟子的負麵情緒由穆曦微來看,也非不能理解。
但得知又如何?該去做的穆曦微仍是會去做,從不會因為或許成為眾矢之的而退縮。
因為天榜第一關乎到的是他師父的威名。
就比一切都來得重要。
“師弟!”
陸歸景近來心情很好,見到穆曦微時打的招呼,也帶那麼一兩分喜氣洋洋之意:“我有件要事和你說。”
穆曦微定神道:“掌門師兄請說。”
陸歸景:“我意欲把掌門之位傳給你,正式接任掌門可以過段時日,你先從掌門繼承人來做起罷。”
穆曦微:“……”
等等,白雲間的掌門,那麼隨便的嗎?
他想了想通州城內宴還行事,覺得似乎是挺隨便的。
穆曦微謹慎問道:“那師父那邊——”
陸歸景滿不在乎一揮手:“師叔那邊不要緊。當年掌門之位傳到我和雲飛這代的時候,白雲間能掌事能服眾的隻有師叔一人。他讓我和雲飛來抓鬮決定掌門之位的,師叔不在意這個。”
結果陸歸景抓到了鬮,一失足成千古恨。
穆曦微聽著他說落永晝舊事,抵唇微微笑了起來。
劍聖的形象在他心裡逐漸鮮活。
陸歸景說:“你斬殺魔胎,拿下天榜第一,又為劍聖弟子,聲名正盛,做掌門繼承人,倒也很相合適。”
他不喘氣地給穆曦微鍍上一層又一層金光,儘力掩蓋著期盼問道:“穆師弟覺得如何?”
穆曦微沒回答他。
在此之前,穆曦微當過最大的家,便是管理穆府時兩三百號人。
饒是穆府向來合族團結,上下和睦,真正要管的時候,仍是少不了摩擦矛盾,費心費力。
何況是白雲間一個數萬人的大門派,六宗之首?
穆曦微當然會怕自己擔不起。
然而他在成為劍聖弟子那一刻,已經天生注定,有些責任必須要擔,不可避免。
穆曦微誠懇問道:“掌門師兄是中意於我嗎?”
“自然!”陸歸景回答得斬釘截鐵,恨不得把他吹到天上去:“你是師叔親傳弟子,天榜第一,斬殺月部首領首功,我不中意你中意誰。”
穆曦微長長呼一口氣,隨即抬了頭:“那恭敬不如從命,執掌門派的事情,還要請師兄多教我。”
哪怕是像陸歸景這樣迫切於退休的,都能從少年黑白分明的眼,深刻的眉骨輪廓,和微微抵著的嘴角瞧出他鄭重其事的意思。
陸歸景忽然意識到穆曦微是在對待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他往後餘生也願意為這件事情付出。
這種意識令陸歸景也萌生了薪火相傳的儀式感,他肅然道:“首先,師弟,我要教你很重要一件事情。”
穆曦微肅然以聽。
陸歸景態度一轉,聲淚俱下:“一定要攔住師叔打架!”
穆曦微:“……”
啊?
他被陸歸景這轉變得過分之快的態度驚呆在原地。
陸歸景抹一把眼淚:“師叔他不動手則已,一出劍,要麼是毀人家的宮殿,要麼是斬去半個山頭,一條靈脈。怎麼瀟灑怎麼聲勢浩大怎麼來,白雲間跟在他身後,怎麼賠得起啊。”
穆曦微:“……”
陸歸景控訴道:“我曾讓雲飛去勸過他,結果雲飛倒好,沒能勸成師叔,反倒學起了師叔。”
陸歸景憤怒地甩起了賬單:“你給我瞧瞧雲飛這百年打了幾場架,賠了多少東西!”
“但是師弟你不一樣。”陸歸景態度一轉,春風化雨般和藹,“師叔疼你,你性子又好,你去勸師叔,師叔一定能改。”
“我明白了。”
穆曦微沉思一瞬,道。
陸歸景感動得幾乎要落淚,正向與他傾訴衷腸時,就聽穆曦微堅決道:“師兄放心,我一定會儘心儘力操持白雲間產業,不能節流,那便開源。”
穆曦微言語很委婉,意思很直白。
師父,是一定不能委屈的。
他想打的架,是一定要打的。
錢,該賠的還是要賠的。
陸歸景:“……”
哦,他冷漠想。
要不這白雲間掌門,自己還是多當一段時間罷。
兩人沒有就開源節流的問題多做糾纏。
下一刻,曉星沉的傳訊紙鶴飛到六宗掌門與陸地神仙手上。
邊境線處有魔族入侵,戰事將起。
本來人魔兩族戰事頻繁,彼此均已習慣,這次的戰事高階修士心中俱有點感應,早早提前做好準備,雖說規模大些,也不至於到讓陸地神仙齊集一堂的程度。
是另有原因。
五位陸地神仙與五宗掌門相聚於他們落腳之地的一處小亭。
靈花佳樹,草木蔥蘢之間偶有瑞鳥珍禽昂首漫步而出,底下一條曲水蜿蜒,參差錯落間水流擊石,有簌簌之聲。遠處竹林青翠,斑駁枝葉影無聲擋住過分刺目的陽光。
世家修建之地,自然是很清雅的。隻是眼下光景,幾人無心欣賞這份清雅。
談半生心緒不佳,周身上下似籠了一層陰霾,照得他星辰法袍也較平時黯淡:
“這次的戰事…像是有變數。”
月盈缺心直口快,問道:“是什麼變數?”
談半生蹙了眉:“不知道,算不出來。”
他回答光棍得讓人一驚,同時心中一沉。
談半生卜算之能同步修仙界,是什麼變數能讓他也束手無策毫無頭緒?
他們不疑談半生所言有假。
談半生對魔族的痛恨人儘皆知,若是魔族有個風吹草動,第一個站出來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就是談半生本人。
陸歸景頭疼道:“我本來已經組織好奔赴邊境戰場的弟子了,若是談聖說有變數,必不可能按先前安排。”
那是去曆練的弟子,沒有去送命的道理。
更何況穆曦微也在其中,是斷斷不能出事的。
六宗掌門都有這樣的擔憂。
玉箜篌問道:“可否請談聖告知,究竟是變數到什麼程度的變數?好讓我們心中有底,另行著手做準備?”
談半生輕輕搖了搖頭。
是他也不知道的意思。
觀談半生的麵色也不好看,想來是先前各式各樣的卜算法子都試過一回,很花過一番精力心血。
眾人的心更沉一分。
談半生卜算不出來,如非是那人與談半生有著極深的因果牽扯,冥冥之間打亂了因果線。
如非就是那人實力在談半生之上,遮蔽的天機能將談半生也瞞過去。
“行了。”落永晝出聲,“我去走一回吧。”
眾人無端想起劍聖曾經笑言過自己的劍是人間燈火。
如今看來,真是一語中的。
真的是人間燈火。
談半生口中的變數再莫測,到落永晝的劍前,眾人心神均一致安定下來,如同看見被照徹的前路,懼意全消。
毫無根據。
也是最大的根據。
因為人間僅此一人而已。
落永晝說道:“既然是變數,那麼我也化身前去,歸景,你替我安排一下身份,就叫洛十六。”
這裡要不是六宗掌門,要不是陸地神仙,雖說敵友不一,卻沒有消息走漏的道理。
落永晝很放心。
而且,穆曦微也要去魔族戰場,他思及百年前的舊事,總是有點不放心。
秋青崖道:“也好,歸碧海坐於北域臨疆,如變數突然,我應當能及時來援。
月盈缺也道:“好,我乾脆先行動身去邊境長城,等你消息。”
他們是魔族禍患最猖獗時成長起來的一代陸地神仙,再艱難的時候都經曆過,可以說是從血火烽煙裡爬起來的。
如今這點戰事在幾人眼中最多算是小打小鬨,說起來自然麵色不改,舉重若輕。
三言兩語敲定後,幾人各自起身離開,回去斟酌後續事宜。
祁雲飛是藏不住事情的性子,回去路上就對陸歸景道:“師兄,你怎麼能讓穆曦微一起去魔族戰場?百年前的事情你忘了嗎?”
他閉了閉眼睛,聲音都有些發抖:“師叔差點回不來,就算如今師叔回來了,那也是師叔一生之痛,我根本無顏再去見師叔。”
陸歸景卻很淡然:“百年前的事情,我不如你了解,不敢妄言。但如今的穆曦微和百年前,是完完全全兩個人。”
“師弟,你總要讓他自己去走自己的路,不能受製於百年前入土的過去。”
“再者這次有師叔在,天底下誰能讓他出事?”
也許真的是命中注定有此機緣巧合。
陸歸景與祁雲飛兩人滿心思都在魔族戰事上,無暇用神識略略掃一遍四周。而四周望上去又靜謐無人,他們也未用傳音相談。
卻是正好讓經過一僻靜處的穆曦微聽了個全。
百年前…一生之痛…完全兩個人…
穆曦微有多神思恍惚,抗拒去相信,便有多明了陸歸景與祁雲飛兩人交談時不可能說假話。
這樣一來,劍聖對他所有超乎尋常的好都有了解釋。
穆曦微連呼吸都要費儘力氣,隱隱作痛。
他是在透過自己,對百年前的另一個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