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羅什說:“我認。”
那兩個字似砂紙砥礪著石頭磨出,不甘與怨恨之意溢於言表。
落永晝不在意:“那好。”
他四周掃了一圈,不知道是在對誰說。
又或許根本意不在天榜試十萬人,是對著更遠更高的仙魔兩道,皇天後土而說:
“我收了個徒弟,今天正好讓大家看兩眼。”
落永晝:“收徒大典的事回白雲間再說,這次事先倉促來不及準備,就拿和白老頭的比試當個彩頭吧。”
彩頭白羅什:“……”
若是可以,他估計很想遁地去死一死,讓修仙界百八十年內彆記起有自己那麼一號人。
穆曦微謙虛道:“這……不敢如此鋪張”
古往今來,縱觀修仙界數萬年,大概隻有他一個把陸地神仙當做彩頭的徒弟。
“無礙。”落永晝牽著他往回走,“我本來就打算在天榜試上將我收徒一事昭告天下的。”
“白老頭質疑我天下第一和白雲間第一宗的位置,想讓我光溜溜去收徒,這我怎麼能忍?”
白羅什可能真是年歲大了,不堪重負,經不起接二連三的打擊,吐口血乾脆地暈了過去。
四處觀眾席上的嘩然聲自落永晝放話收徒的那一刻就沒停過,一陣響過一陣。
他們實在好奇劍聖說過不收徒,一個築基小子是怎樣打動得劍聖。
他們也實在嫉妒一個不如自己多矣的築基小子竟能得劍聖青眼,蒙他收入門牆。
這恐怕是上輩子拯救天下方有的天道親生子待遇。
穆曦微成了這一次天榜試上全場側目的焦點,無數人揣測他究竟有何特異之處能被劍聖看入眼,也有無數人暗自等著他慘敗黯然而退的那一刻。
自劍聖之師越霜江起,白雲間蟬聯天榜榜首已有千年,維持千年的榮耀眼看是要一朝敗落在這個小子手裡。
無巧不成書,穆曦微第一場對上的對手即是白羽生。
白羅什之孫,白玉檀之幼子,白家金丹巔峰的嫡脈晚輩。
祁雲飛繃緊了臉,對穆曦微訓話道:“這一場對白羽生的你必須要贏。”
“我們白雲間與白家一向看不過眼,師叔與我師父少年時把那白玉檀揍得服服帖帖,我當年參加天榜試時,亦將白玉檀他大哥揍得哭爹喊娘,你要是輸了,我們白雲間臉麵往哪兒擱?師叔臉麵往哪兒擱?”
穆曦微應是。
陸歸景和藹打圓場道:“儘力去便是了,雲飛,你莫給他下軍令狀,彆嚇壞曦微。”
那可是他未來的掌門繼承人,退休的全部希望。
必須好好愛護。
“曦微不用擔心。”落永晝混不在意道:“你要是擔心勝負,我就把他爹他爺爺抓過來先打兩頓,保管那小子看到你有心理陰影,不戰而退。”
眾聖境對他這種理直氣壯,完全不在意白玉檀本人在場的袒護遷怒驚呆了。
以至於祁雲飛到穆曦微上場那一刻,都沒能成功囑咐穆曦微些什麼旁的。
穆曦微與白羽生分彆在擂台上站定。
白羽生與他爹肖似,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眼中對穆曦微濃厚的恨意也不加掩飾:“劍聖弟子?嗬,劍聖弟子?”
他重複了兩遍,咬牙切齒中有扭曲的快意:“劍聖再厲害,莫非他本人還能到台上來替你打擂台?我勸你早早認輸,雖說丟了麵子,好歹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世家之人,對臉麵風儀尤為看重,重逾性命。
白羅什在白羽生心裡有如神人,他如何看得白羅什在落永晝劍下狼狽癱倒在地下的模樣?
白羽生很會審勢度時。他自知莫說是他,白家舉家之力也得罪不起一個劍聖,不敢記恨落永晝,卻是把這筆賬算到他弟子穆曦微身上。
天曉得白羽生知道自己的對手是穆曦微的時候,有多欣喜若狂。
這麼個僅僅築基的小子,豈不是給他揚名立萬,做墊腳石的機會?到時候說起來,劍聖弟子,都是他手下敗將。
更能給白家出這口惡氣,真是兩全其美的大好事。
穆曦微道:“在下白雲間穆曦微,請戰四姓白家白羽生。”
白羽生愕然道:“你不認輸?”
這種勝負懸殊的情況,但凡是個知情識趣點的人都會乾脆認輸,至少能落得一個體麵下場。
這個愣頭青竟然不認輸?
白羽生心中很快湧入狂喜。
這不是更好?
他要讓穆曦微看看,劍聖弟子又如何?實力不足不是一樣被人踩在腳下做一攤爛泥?
穆曦微平靜道:“白郎君既說我是劍聖弟子,以我之孤陋寡聞尚知家師自少年起,無論大小難易,從不避戰。”
“為人弟子者,怎麼敢給家師丟臉?”
穆曦微話音剛落,白羽生掌風即動。
他一定要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知道利害!
“……”
然後下麵的局勢發展就非常眼熟。
白羽生掌風赫赫,聲勢喧囂,看樣子是占儘上風。
穆曦微避無可避時,出了一指,劍光摧枯拉朽,將掌風幻象儘數卷成灰燼。
白羽生癱在地上,思及自己剛剛放的大話,隻覺得自己一張臉和四肢骨骼一起隱隱作痛。
穆曦微不再多言,垂眸離開。
那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淡然模樣,才是白羽生最最受不了的。
他眼睛一閉,學著他爺爺的模樣乾脆地被氣暈了過去,以此逃避現實。
祁雲飛和台下所有不明就以,來不及反應的觀眾一樣瞠目結舌:“這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贏得如此輕鬆?”
落永晝:“曦微是我的弟子,怎麼能以常人揣測?”
他說得的確不錯,劍聖的本源劍氣,是何等桀驁不馴?其性之烈,一般的大乘都難以馴服它為自己所用,恐怕祁雲飛都能和其有好一番掰扯。
偏偏穆曦微能叫其心甘情願認自己為主,如指臂使,此等天賦和心性,縱然是比之劍聖本人,也絕不會差了去。
幾位聖境聞言不去多探究。
秋青崖、月盈缺與談半生三人是知道穆曦微來路不普通的,自不會多問。
萬般宗宗主與白家兩位也算不得多驚詫。
畢竟劍聖收徒,哪能沒兩把刷子,怎麼可能真是普通築基?
穆曦微第二場對上的是應明鏡。
因月盈缺近來對她的冷落,應明鏡心中惴惴不安,連形容也消瘦許多,不似往常如花嬌妍。
她見到穆曦微時,妒恨之意如蠱蟲烈火一寸寸撕咬灼燒著應明鏡的內心,將她逼得近乎瘋癲。
自己明明有機會在穆曦微弱小時碾死他的。
那根本比碾死一隻螻蟻費不了多少力氣。
可她手下的一幫廢物沒能要成穆曦微性命不說,還讓穆曦微成了劍聖弟子。
劍聖弟子。
應明鏡難以想象這四個字有多重的分量。
她隻知道這代表穆曦微以後收劍聖庇護,想殺他根本難如登天。自己引以為傲的身份在這四個字對比下不值一提,
天榜試是最後的機會。
“應明鏡。”穆曦微率先開了口。
應明鏡對穆曦微的意義不一樣。
是半個月無休無止,命懸一線,隨時可能會跌進深淵的追殺。
也是如果一朝不慎,就禍及家人,滿門慘遭被屠的無故株連。
更可笑的是,他甚至連原因都不知道。
穆曦微有點想笑,原來身份尊崇,背後有靠山依仗,當真是可以這樣肆無忌憚行事,百無顧忌。
“十餘天前我曾與你有約,在天榜試上一決勝負,如今該是履約之時。”
今時不同往日,穆曦微一朝登高到高處,應明鏡有的,他也有,他甚至比應明鏡所有的還要多得多。
穆曦微也終於能釋然,與應明鏡隻論勝負恩怨。
應明鏡不再多言,當即甩了她的本命法寶,一麵寶鏡過去。
然而她修為有限,鑽研不深,怎能敵得過穆曦微本源劍氣鋒銳無匹?
很快,寶鏡上布滿一道道裂痕交錯縱橫,應明鏡一步步墮入頹勢。
台下眾人對穆曦微刮目相看。
果然,劍聖收徒自有其理由,穆曦微雖說看著僅有築基修為,弱雞一個,實際上的戰力卻遠遠不能以其修為估量限製,
應明鏡原本的一雙妙目越來越赤紅。
她想起了天榜試前魔族的話。
那個魔族對她說:“有白雲間的人庇護穆曦微,你若在天榜試上贏不過他,之後就再無為自己親朋好友報仇雪恨之機會,隻能看著那小子一步步走得越來越風光得意。”
明明是陰桀桀鬼氣森森的話語,卻對應明鏡而言有著難以言喻的引誘之意,使她心神動搖不能自已。
最開始魔族找上她,自稱可以幫她追殺穆曦微,前提是要應明鏡替他們瞞過西極洲耳目,讓他們能順利跨越西極洲來到穆曦微所在時,應明鏡神使鬼差地答應了。
後來在天榜試前找上她,說可以藏分神在應明鏡寶鏡中,應明鏡以精血引動,就能讓其真身來此時,應明鏡也答應了,讓魔族在自己寶鏡上動了手腳,做兩手準備。
應明鏡的眼神漸漸瘋狂。
無論如何,她一定要讓穆曦微為百年前的事付出血的代價!
為她的師長親友血債血償!
應明鏡不再猶豫,噴出一口舌尖精血到寶鏡上,霧般在枝枝葉葉上蔓延開來,浸潤了裡頭詭異莫測的紋路!
落永晝一挑眉,覺得有點不太妙。
他的劍比他的人更快做出反應,乍亮劍光和驟然從寶鏡內噴發而出的黑霧對撞,設有防護陣法的擂台不堪重擊,石塊滾落碎裂。
“應明鏡”抬起頭來,從神態上來看,已然換了一個人。
她嘴角似笑非笑,陰森森地揮之不去,皮膚慘白出了沁入骨子的冰冰涼冷意,原本一雙轉盼生波的明眸裡神光全無,隻剩下黑漆漆的兩團霧氣,怎麼看怎麼不舒服。
落永晝劍尖前指,護穆曦微在身後:“陸地神仙…容我用排除法排除一下,星部首領我是見過的,月部死得隻剩下一個魔胎,你是日部首領?”
“應明鏡”或者乾脆說日部首領扯了扯嘴角:“劍聖說得對。”
不愧是日月星的老大,為人處事就是不一樣。
一點都沒和落永晝廢話“你是魔主”“不,我不是”這樣的車軲轆。
落永晝對他刮目相看,甚至有點想給他一個痛快。
擂台上看客被這一個個接踵而來的驚雷劈呆在了原地。
饒是他們知道天榜試三百年一次,每回俱是了不得的大事,然而這一件件不要錢似發生在眼前,大部分人腦子一時半會還真轉不過彎來。
包括白玉檀在內的陸地神仙皆從高台上飛身而下,站在落永晝身後。
談半生對魔族最厭惡,此刻當然不假辭色,一手陣符流轉,另一手星辰之力閃爍:
“就算你是日部首領,在此陸地神仙彙聚之地,一樣是找死。”
日部首領也是個人物,麵對幾位聖境動手逼問依舊不見懼色:“活到陸地神仙,肯定是很惜命的,若我不是來找死,而是早有準備呢?”
落永晝心裡掠過一個很模糊的念頭。
六百年前天榜試上有穆七的氣息,結果未知。三百年前的天榜試原主根本不願意回想。
也是,以人魔兩族的仇怨,在此盛會上不搞出點什麼,才不符合魔族脾性。
一個個疑問接連浮上落永晝心頭。
前麵的兩場天榜試到底發生過什麼?
這回天榜試魔族究竟埋了什麼後手?
通州城內天魔分|身大陣的主導者究竟在哪?
幾人停了手,連談半生的星光也沒能繼續凝聚下去。
聽起來有點好笑,堂堂六個陸地神仙,仙道最頂尖一批戰力,六對一拿一個日部首領沒辦法。
奈何六人亦是無奈,天榜試上十萬修行者,自家門派弟子晚輩無數,他們不得不有所顧忌。
日部首領見此情狀,滿意地露出一個笑來:“我來天榜試,是知道你們手上有月部的魔胎,將他的魔胎交給我,一切好說話。”
白玉檀牙齒邊的肌肉顫了顫,似是在低頭沉吟。
幾人中最不願意起乾戈的就是他。
天榜試在他四姓城上空,萬一打起來,損傷最重的是四姓城基業,是白玉檀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麵。
六宗心中各自的算盤滴溜溜打個不停,卻均一致保持著緘默。
他們在等一個能做主,能服眾的人開口。
他們在等落永晝開口。
有些人就是這樣,哪怕消失上百年,上千年,一朝回來,那消失的百年時光在他身上好像根本不是個事,他好像永遠不會在歲月裡蹉跎磨平,依舊的光輝滿身。
落永晝磨磨蹭蹭地,終於開口了。
他眼睫動了動,極不情願道:“也不是不可以——”
落永晝聲音剛拖到“以”字,談半生手中陣法霎時現形,石台上水波光暈一圈泛著一圈。
談半生接了一句:“做夢。”
同時秋青崖劍氣成籠,對外堅固如山不可逾越,對內劍氣千條處處刺骨,將日部首領牢牢困於其中。
他也接了一句:“莫癡心妄想。”
月盈缺攤開手掌,掌心一團月華如練,飄飄渺渺,劇烈掙紮的魔族見了它頓時動作放緩,眼神沉醉。
她笑盈盈道:“到了我們的地盤還敢來和我們談條件?天下哪有那麼好的事?”
落永晝凝於明燭初光上的劍氣緩緩消散。
他原來是打算自己一個人對付那魔族的。
可是落永晝與三人對上眼神時,忽地陷入了一種奇妙的狀態。
他曾經和三人並肩作戰過許多次,每一次都是如這次般默契,後背相托,無須多言就徹底洞悉互相下一步的行動打算。
落永晝於是順著自己身體本能心意,與三人相互配合,來了那麼一場。
他最後拿劍柄拍了拍魔族,微笑總結道:“其實我想說的是直接把你殺掉,也不是不可以。真是抱歉沒說全話。”
他們四人的默契萬般宗宗主插不上來。
然而他從另外一處,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萬般宗宗主製住白玉檀,淡然道:“幾位對日部首領動手時,白家主意欲出手阻撓,被我攔了下來。”
白玉檀憤恨盯著他。
落永晝利落一記劍光敲暈日部首領:“他在我們手中,魔族真有什麼謀劃也投鼠忌器,不敢妄動。”
“有件事,我是原來打算要在天榜試上解決,要一個說法的。”
落永晝出奇正經,話鋒咄咄地逼人:“歸碧海、西極洲與魔族三方人馬半月前不明不白追殺我弟子,給我一個解釋?”
月盈缺苦笑:“我是想在天榜試後逐明鏡出師門的,沒想到她私下勾結魔族,變成這個樣子。此番事後,無論她能不能留得性命,我都不能容她。”
秋青崖掐完了指,麵色寒得可怕。
都是陸地神仙的人,有什麼事掐一掐天機,總能了解得差不多。
他喝道:“葉隱霜,你給我跪下!”
葉隱霜一頭霧水地跪下了。
他一頭霧水地想,難道是自己知道師父“小青”這個彆稱,所以師父想拿自己滅口嗎?
可他明明也沒和多少長老弟子講啊。
秋青崖:“半月前,你是不是派人去追殺過穆曦微?”
葉隱霜下意識道:“劍聖的弟子我哪裡敢啊?”
追殺了豈不是要被劍聖砍成渣渣。
“不過半個月前我的確好像囑咐過一隊弟子去追殺一個魔族來著,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我有點不太記得了,反正是談聖告訴我的消息。”
葉隱霜疑惑道:“那又和劍聖弟子有什麼關係呢?”
看秋青崖的樣子,大概是很想當場清理門戶。
落永晝並不打算摻和進清理門戶混水,對秋青崖道:“把魔胎給我罷。”
秋青崖也沒多問,當即給了他。
魔胎對人魔兩族皆事關重大,日部首領此次就專程為此事而來。
指不定還有什麼手段多少魔族埋伏在暗中伺機生事。
落永晝將明燭初光遞給了穆曦微:“我的劍專克魔族煞氣,殺一個魔胎綽綽有餘。”
他注視穆曦微,眸中零星笑意似水溫柔:“這是你擒住的魔胎,自然該由你斬殺,揚名立萬。”
天命之路,由此而起。
“其他的,魔族後手,天榜之亂,有為師幫你擔著。”
“你放心去拿天榜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