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娘,”林芳指著一眾勸架或看熱鬨的鄰裡,“您讓各位嬸子說說,哪怕家裡日子再窮再難,可有哪家差點餓死孩子的?”
舊事重提,人群難免有些議論,畢竟當時鬨得沸沸揚揚,眾人印象太深了。
聽著周邊八卦的竊竊私語,林二嫂拉著人的手都有點抖,餓死人,這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有人會差點餓死!
明明她聽林慧說過,林家以前的日子頂多苦了點,沒聽說連飯都吃不上啊?
而且,林二嫂扭頭看了一眼丈夫,又掃了眼堂屋,都能供倆兄妹讀書,還能蓋上磚瓦房,怎麼可能會窮到那個地步?
林二嫂感覺齒冷,一股冷意自腳底直衝腦門,整個人如墜冰窖,她這是嫁到了一個什麼樣的人家。
“小芳,”隔壁嬸子慌忙摟住了人,“好了好了,可彆哭了,再哭明都不好看了。”
“嬸子,我就難受!”
林芳扯起嘴角,自嘲的笑笑,“我從7歲開始就站著板凳煮飯,14歲開始下地掙工分,17歲出門上學,每年寒假,暑假,節日,大包小包,我哪回少了家裡東西。”
“我娘總說我不孝順,可娘,您出門問問,村子裡哪家還在上學的孩子像我這樣,我做的還不夠嗎?還不好嗎?”
林芳昂著頭,眼眶通紅的看著林父林母,她特彆想剖開林父林母的心看一看,這心是不是石頭做的,不都是他們生的孩子嗎,她就不明白究竟是差在哪了,從小就要受這種不公。
“娘,您能告訴我,究竟還要我怎麼做嗎?”林芳扯著嗓子,雙眼赤紅。
“要我把命還給你嗎?”
同是一家的孩子,為什麼有人可以萬事不沾還能舒舒服服的上學,有人起早貪黑卻連飯都吃不飽?
院子裡裡外外徹底安靜了下來,就連趴在牆頭想勸架的人都張不開口,昧著良心勸一句,那是你娘。
眾人搖搖頭,實在是這孩子從小到大太難了!
哎,作孽喲!
林芳擦了一下眼淚,從穿來到現在,八年了,她忍著讓著,出力氣買禮物,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她能正大光明的站在所有人麵前,說一句,我不欠你們的。
父母之恩又如何,人心都是肉長得,將心比心,就是林母現在鬨出去,誰又能說一句都是林芳的不是。
大抵眾人的目光太過尖銳,林母如坐針氈,隻好梗著脖子辯駁道:“我那不是關心她麼,怎麼說這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這當娘的問問咋了......”
過往林家待林芳如何,恐怕出門拉個孩子都能說出個子醜寅卯,有些話說出來不過騙騙自己罷了。
林芳沒和林母辨彆,隻靜靜地低頭站著,不反駁,不辯解。
反倒屋子裡的其餘人都有些尷尬,大家又不是傻子。
可做歸做,說歸說,當往日下意識忽略的事實,突然被掀開,□□裸的懟到眼前,這就不好看了,畢竟大家都還是要臉麵的。
房間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微妙,隻能聽到林母時輕時重的抽咽聲。
林父手裡煙頭重重往桌子上一敲,深深的看了林芳一眼,這孩子算是徹底和林家離了心。
憤憤的瞪了林母一眼,吼道:“鬨,鬨,一天到晚的就會瞎折騰,孩子好好的日子,你說你到底鬨啥鬨?”
說著,就不顧林母的掙紮,拽著人往屋外走。
“我這不是擔心她麼。”林母此時有些後悔,嘴上仍嘴硬道。
她哪裡知道林芳這麼心狠,連點情麵也沒留。
她是她親娘啊,就是有天大的委屈,痛痛快快鬨一場,哭一哭,到時候她著做親娘的再順勢服個軟,就是天大的委屈不也就散了麼。
哪怕就是這孩子死犟,不服軟的大吵大鬨,她還能裝個暈倒個地,總不能掛個氣死親娘的名聲吧,這不也能拿捏人麼。
可偏偏這孩子不緊不慢,隻對著她們兄妹分辨,全程更是連個機會都不給人留。
“小,小芳,以前是爹娘委屈你了,以後肯定會補償你的,我們以後都會補償你的。”林慧期期艾艾說道。
以為林芳不信,林慧急了,著急忙慌的攔住人,信誓旦旦保證道,“真的,以後爹娘一定會待你好的!”
林芳歎氣,她有時候是真的挺羨慕林慧的性格的,永遠那麼的天真,又那麼讓她討厭。
“待我好?”林芳退了一步,避開林慧的拉扯,“是啊,娘可不是待我好,關心我的日後生活,關心我師娘的房子,關心陸泓謙的存款,甚至關心我大伯哥小叔子的工作。”
可她就沒有關心過她這個人。
這就是待她好,這就是林家所謂的彌補嗎?
那她不要也罷。
林慧臉色有些尷尬,訥訥不知如何接話。
就轉身去拉開林父林母的功夫,沒曾想就這麼會功夫,“哎”顧永錚無奈的歎氣,一個兩個,怎麼就不聽勸呢。
錢他花了,禮物他備了,千叮嚀萬囑咐,百般哄著供著,就是想讓林家和林芳關係緩和一點,怎麼就那麼難呢。
顧永錚不由分說的拉走了林慧,沒有人說話,院子裡蔓延著尷尬的寂靜。
隔壁嬸子輕拍著林芳後背,院門外林奶奶擺擺手,示意要進門的林大伯,算了。
“爹!”林芳突然出聲,“您最近給小弟打過電話麼?”
林父抬頭,往日半耷拉著的眼皮抬起,目似利劍,審視的看著林芳。
林芳毫不畏懼的對上林父的視線,一字一頓道,“您知道他現在在哪嗎?”
“他、在、前、線。”
大門口,剛走兩步的林奶奶聞言差點沒倒下,林爺爺喝了一聲,“林得貴!”
這時候時間還不算晚,林家吵的那麼熱鬨,不免有人熱心去喊了林爺奶過來。
“也是,小弟在哪,估計也沒人在意,畢竟當初才15歲的孩子都能給改了年齡送去參軍,去不去前線估計也沒人在乎?”
“娘剛才還在問小弟存的津貼,也許早就打算好了,……”
“林芳!”林大伯高聲喝止住了林芳。
林芳這話可謂殺人誅心。
林芳扭頭,忘了,當初改年齡是必須要先經過林大伯的手的,嗯,肯定也得先取得林爺奶的同意。
“小芳,你和奶說,建軍咋就去前線了,他,他現在……”林奶奶腿都是軟的,隻勉強靠著人站著,整個人顫顫巍巍的。
林芳咬緊了牙關,默默後退了一步,既然撕擼那就撕擼個乾淨。
“奶,您彆著急,沒事的,最近沒聽到啥戰事,您可千萬保重身體。”顧永錚一看不好,趕緊上前安慰道。
“真的?”林奶奶焦急的抓住了顧永錚的手。
“真的,您可千萬彆著急......”顧永錚絞儘腦汁的給林奶奶分析著目前邊境局勢。
顧父當過兵,日常難免多關注這些,再加上家裡的關係,他多少知道些。
林爺爺舒了口氣,拎起邊上的掃帚就往林父身上抽,“我打死你這當爹的,該問的你不問,該管的你不管,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一回,就讓你當爹娘的天天這麼鬨!”
“你說,你們到底鬨什麼鬨……”
林爺爺彆看一把年紀了,可平常依舊還是地裡乾活的一把好手,此時氣急了,下手更是一點沒手軟,一下一下實打實的都抽人身上。
“爺爺。”
“爹!”
“叔,乾啥呢這是!”
“好了好了。”
打人的,攔人的,院子裡亂成了一團。
畢竟怎麼說林父也那麼大的人了,孫輩都有倆了,讓林爺爺這麼當場教訓,挨打,咋也不合適,一群人紛紛攔著勸著。
“爺爺,家裡就是最近忙,可能電話打少了。”林大哥急忙解釋。
“就是,再說小弟打小就和小芳親,沒準也是擔心爹娘操心......”林二哥也插話幫腔。
林芳嗤笑一聲,看著一圈人冠冕堂皇的扯著各種鬼話。
“姐!”林大勇湊了過來,大刺喇喇的揚聲喊道,“要不晚上去我家住吧?”
彆人不知道,他還不知道,當兵三年,林家去信去電話都少的可憐,想當初有一次林小弟拉練受傷,難得正好接到家裡電話,血呼哧啦的瘸著一條腿,親娘不僅不聽不信,還隻當人找借口不想往家寄錢,直罵建軍沒良心不孝順,他不知道建軍當時怎麼想,反正他看著挺不是滋味的。
“你這死孩子,說啥呢!”林大勇娘過來作勢拉人。
“就是,林大勇,你說你害不害臊,那麼大人了,還有臉喊人小芳叫姐。”院子外有人起哄。
“咋不行了,吃了我姐三年包,叫聲姐咋了。”虎子湊過來嘻嘻哈哈打岔,“嬸,大勇當年可沒少吃小芳姐寄過去的東西,叫聲姐不虧。”
轉身又屁顛顛的對著林芳道,“姐,大勇家沒地方,去我家住也成,我家剛蓋的房子。”
“呸,”大勇娘啐了一口,“誰說我家裡沒地方住了。”
“虎子!”林大嬸警告的瞪了人一眼,就知道瞎起哄,“怎麼說話的這是。”
明早就出嫁了,哪有攛掇人閨女住彆人家的,這小芳要真去了,這讓林家臉往哪擱。
當兵那幾年被訓慣了,臉皮都變厚了,對著林大嬸絲毫不怕,繼續不怕死的叨叨,“嬸子,說句不好聽的,也就是建軍沒辦法,但凡建軍知道她姐這麼受委屈,估計爬也得爬回來了。”
明天是什麼日子,小芳嫁人,村裡都講忌諱講吉利,林家這是乾什麼,準備衝他姐一輩子的黴頭是吧!
“嬸是不知道,當兵那幾年,我娘還知道給寄點東西,做件衣服呢!小軍那幾年,可愣是沒收到家裡一點東西。”
“你這孩子,你叔嬸那幾年不是日子不好過麼?”大勇娘看了一眼沉默的林父道。
“哦~,我給忘了,怪不得林嬸每次給建軍寫信打電話,不是說家裡沒錢了,就是罵我小芳姐不好。”虎子拍了一下腦門,“你看我這記性,肯定是我小芳姐花家裡錢了。”
“噗”人群裡也不知道是誰,有人沒忍住笑了一聲。
這不是明顯的反話麼,這些年林家日日蒸蒸日上,讓人眼紅妒忌,哪就艱難了。
“虎子。”林大伯吼了一聲,虎子撇撇嘴,礙於林大伯身份,到底是不再說了。
“姐,既然不讓去,那你趕緊洗洗臉睡去,明還要出門呢。”虎子推著人往屋裡走,意有所指的大聲說道,
“明可是你的好日子,咋也得休息好了,晚上要是再有人吵你,你就喊一聲,到時候去我家住去。”
順手給林芳把門帶上,虎子朝林大伯插科打諢,“成,叔嬸,那我走了啊,叔嬸也都早點休息。”
咋咋呼呼,出了院門,還能清楚的聽到人聲音,“明早沒事的都去村頭接人去!”
回應的是一堆七嘴八舌的“好”。
“大好日子的,你們都給我悠著點啊!”遠遠的,聽著是林校長的聲音。
林大伯嘴角抽了抽,看著抱著頭蹲在一旁的林父,恨不得自己都上手抽他一頓。
不怪小芳彆氣,你說說,這是閨女還是仇人啊,外人都知道這大好日子的,這當爹娘怎麼偏偏非得讓人大好的日子都不安生。
“大晚上的,該回去都回去睡覺去。”
林大伯朝著外麵看熱鬨的人吼了一嗓子。
林大嬸敲了敲門,林芳沒開,林大伯歎了一口氣,朝院子裡幾人道,“你們也都去睡吧,明還早起忙活呢!”
明天還要待客辦酒席,有的忙呢!
“爹,咱也回吧!”林大伯伸手去扶林爺爺。
林爺爺氣的咳了幾聲,指著林母,“你就鬨吧,遲早把這家鬨散了,你也就舒坦了。”
林母這會也是委屈的不行,她哪知道林芳一點不按常理來,鬨成這麼不可收拾的局麵。
是,就算以前是委屈小芳了,可她現在不是在慢慢彌補麼,直到現在林母也沒明白,林芳是一點都不在意這個家了,無論他們是偏心還是不公,強勢還是示好,她都不在意了。
不會為不公的偏愛而憤怒,也不會為遲來的彌補而動容。
那麼多年的委屈,不是一時的愧疚或彌補就能過去的,能過去的隻有她與自己和解,不去在意這些人和事了。
月色溶溶,透過窗戶,映著屋頂的白雪交相輝映,萬籟俱靜,夜色無聲,就如同林芳此刻的心情,平靜如水,無波無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