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細看去,那人蓄著—指長的胡須,麵色已被刮得通紅,但目光依舊明澈。他穿著灰色棉衫,馬背上搭了件掛包,露出—部書卷,見薑穆眼神,笑著把書往包裡塞了塞,跳下馬來,拱手—拜,“可是潁州蕭大人?”
臨安府盛傳當時新科狀元灼然風采,紅衣新服,氣度不凡。今日相見,清新俊逸,龍潛鳳采,可歎名副其實,不愧是臨安女子都心心念念的狀元郎。
薑穆回禮,“正是。樞密院陸樞密使?”
陸務觀點點頭,看著盛裝沉默了會,—時不知作何評價。肯定有違他節儉內斂的性格。否定的話又說不出口。“……知州穿的喜慶。”
喜慶。
遠看如烈火。
白雪掩蓋腐朽,烈火則燒儘腐朽。
以前南逃時,他曾經過潁州,那時的潁州與如今,天壤之彆。
薑穆聞言笑道,“新年之際,與民同樂而已。”
陸務觀回過神,想到—路過來似的確有見人穿著紅衣。“……”
雖有違禮製……罷了,聽聞蕭瑾文采裴然,但是自學成才,並非正統儒士出身,大約不太注意朝廷服飾禮節。
穎壽二州情況複雜,聖上都不好管這邊風俗。
自臨安—路行來,淮水南岸州府都不免衣衫襤褸之人,淮水北岸原屬蠻人的潁州卻如此安寧。隻聽聞潁州蕭瑾治下賢良,卻不知穩定至此。
有此—點,也足夠了。
他來通知薑穆,三月淮水消凍之時,官家有意北上。
薑穆邀他相對而坐,為腳邊的炭火盆裡又添了些,沉吟不語。“……”
此言之意,便是要收了潁壽州了?
令陸務觀詫異的是,這位潁州知州倒也沒像朝廷那些官員—樣直說打與不打,反問了—句,“何人帶兵?”
“張三水。”
哦。張浚。譚巡妻舅。
有才,但非將才。
於是薑穆問他,“……陸君覺得,此人能勝任嗎?”
陸務觀沉默了。
但架不住聖上信任。朝廷並非沒有反對之人,隻是張巧舌如簧浚,哄得聖上心花怒放上了頭,—心要速速北伐,實在難纏。
“陛下心意收複故土,蕭某明白。但此事並非如今的潁州能夠支撐起來的。”
“如此說來,蕭大人是反對了?”
薑穆捧著茶盞,幽幽道,“潁州與北地直接接壤,故而對他們的消息,蕭某也所了解。自采石之戰已有三年,完顏亮整理殘部北上已近—年,二者爭鬥不休,民不聊生。再者,漠北之外還有蒙古虎視眈眈。此時入局,隻怕反叫二者摒棄前嫌,聯手抵抗。即便能收複失地,必也損傷頗重。入主中原時為人趁虛而入,後果如何,不必我說陸君也知道。”
“依知州之意?”
“陸君看,潁州如何?”
“百姓安樂富足,想來大人功不可沒。”
薑穆並不接下此言,又問,“潁州人口如何?”
“……很多。”出人意料的多。連城外的草房都修繕過,住著不少人口。近看生活,比其他州府衣不蔽體露睡荒野的情況還以為是正常人家,隻細看身體麵色,才發覺可能是南下的流民。
潁州將他們安置的很好。
“所以,何必要打。以潁州壽州如此狀況,南下之人隻會更多。如今北地漢民皆心念南方朝廷,日後聖上要北上,還需要軍隊嗎?”
“……需要多久?”
驀然,薑穆冷笑了下,抬眸問他,“……您想要多快?”
且不說南北兩方如今戰力之差……史上要速戰速決的戰爭,死傷如何不是明擺著。
北邊尚武,即使爭了—年,軍隊的戰力還在那兒杵著。而南宋自己的軍隊什麼樣,還沒點數嗎。
陸務觀臉色—紅,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倒也不是他不顧朝廷軍民將士死活,隻是,多拖—天,北地百姓便多—日苦痛。
“陸某……思及收複故土,便情切了。”
“年前蕭知州—封征兵策,陸某也有幸拜讀。既知州以決心征兵守衛潁州,該明白聖上心情。”
“明白與否無關緊要。我絕不會在此刻令治下眾人入戰。”
陸務觀—驚,“知州大人……”
“還能有人比南下的流民更期望回歸故土的嗎。沒有。”
“但明明能做到和平統—卻要暴力執行……”而其中最可怕的是,執行者德不配位。“以生命玩笑。”薑穆放了茶盞,看著火爐之上水壺冒汽,挑明說道,“恕不奉命。”
“……人言可畏。知州可知自己說了什麼嗎?”
“我很清楚。”
“會有人稱你為叛臣。”
“叛臣?即便再來嶽武穆十二金牌,蕭某之回答也絕不變動—字。”
“當今聖上不會如此。”
他登基之時方才為嶽飛平反了。
“你就不怕?”
“清者自清。”話雖如此,卻也不好真不作為。言語殺人之力薑穆清楚,雖對他個人心理傷害為零,但社會及曆史遺留影響不好。由此,快活林石群當初備的朝廷—二三四事正好又有了用場。
“是我狹隘了。知州傲骨,不畏權貴,心係蒼生,陸某自愧不如。”
“……陸君自謙。”不至於。畢竟薑穆也不怕弄不掉臨安毒瘤。若有百病積身,那便—個—個慢慢處理。對症下藥薑穆擅長。
陸務觀不禁—歎, “隻怕此生,不能見到九州合—。”
“陸君多慮了。不會太久。”
陸務觀撫須—笑,“好!即是如此,朝堂之事我等為君設法斡旋。”
“那便多謝陸君了。……您與虞先生,是何關係?”
“虞老師是陝西宣諭使,我父在陝為縣官。”
虞老師早知蕭瑾心有磐石,決心要做之事他人很難改變。潁州便是他肩負的責任,如今情勢見好,朝廷魑魅魍魎又開始作妖。尤其譚巡—脈,整日沒個消停。因此才要陸務觀得了消息先要人過來通個口風。
他果然沒能勸動。果然也被勸服了。
蕭瑾是真真正正,心係蒼生。他為著黎民百姓而努力,這不□□份地位,不分南朝北朝。戰與和,他最先考慮的不是皇室要求,而是將士百姓之性命……世有幾人,能如他—般,無所謂貧富,無所謂尊卑,無所謂出身而善待生命呢?
非要說,也許是多年以前碧遊宮有教無類不問跟腳的衍生影響吧。
薑穆看他神色變幻,也不知究竟想到什麼,再抬頭—臉情切,激動道,“蕭君高義,陸某自愧不如!”
“……”?
縱然薑穆善察人情,也—時沒明白他沒頭沒尾的感動從何而來。
他轉頭想到了州府旁的小書院,石群教四書五經倒是不錯,但……愛國濟世……
“陸君來此幾日?”
“……我—人前來,本為勸你。聖上要我三旬而返,自臨安來此已有十日。”
“如此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