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帝君印後, 大小事務繁多。
謝晏禮忙碌了一夜才將州主事務交接完畢,從樞珩宮搬出,入住帝君殿。
等到可以脫身, 他一刻也不肯耽擱,沿著玄海一路尋了過來。
本以為,就算他在這迷霧中站到雙腿俱廢, 也等不到雲開霧散。他也不敢奢望, 此次前來能再見琉璃仙子。
卻不想, 雲霧散開, 伊人已在。
那一瞬間,謝晏禮沉甸甸的心口, 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高高托起,仿佛下一刻就跳從喉嚨中跳出。
所有心緒, 在這一刻,全部凝結, 隻剩下道不儘的喜悅。
琉璃。
琉璃。
滿心滿眼, 隻有這個名字, 隻有眼前的人。
謝晏禮直起身形,小心翼翼地踏入結界之內。玄海的陰寒瞬間散去,撲麵而來的暖意將他包攏,鼻息之間,甚至有花香飄過。
玉林穀,四季如春,果然不假。
範圍如此之大,高山流水儘在其中,卻能維持源源不斷的春日生機,甚至讓穀中充滿純粹靈力。
要麼, 此地埋了靈脈,要麼布此陣法之人,有著取之不儘的靈力。
可九州大陸存在何止萬年,靈脈所在皆已被仙門所占,哪裡還有無主靈脈。
而琉璃仙子的修為,確實在大乘之上,或許比他高出不止一個境界。
仙子,果真很強。
“你眉心的胎記,變了。”
藍音看著走近的男子,目光停在了他眉心那團火焰花鈿之上。
之前對方的氣質,像隻聖潔的仙鶴。如今倒是有了一股子某點男主,墜崖歸來的味道。
小小一枚眉心花鈿,竟然還能改變人的氣質?
謝晏禮溫柔笑著,微微垂首,摸向自己的眉心,輕聲介紹道:“這不是胎記,是一種……身份印記。”
藍音點點頭,倒也不好奇對方是什麼身份。
她對外麵各種組織門派絲毫不了解,估計也和紀常興差不多,是某個宗門的掌門吧。
畢竟紀常興五千血條,都能當掌門。
謝晏禮八萬血條,總不會比紀常興職位低。
“你找我,有事?”
“嗯……安禮唐突,並,並無要事。”
謝晏禮緊捏著袖口,臉上保持著笑容,緊張得像一個上課溜號突然被提問的學生。
藍音正巧也想研究研究這家夥是怎麼增長貢獻點的,倒也不會深究他為何前來。
不過是尋個開場白罷了。
見眉目如畫的白衣公子一臉窘迫,她忙淺笑了一聲,拽著謝晏禮的衣袖,將人往穀裡帶。
沒辦法,這家夥的表情總是讓藍音有一種錯覺。如果她不牽著,謝晏禮怕是能自己一直僵在原地,挪不動腳步。
“我見你方才,是從海麵上走過來的。路途遠嗎?”
藍音轉身邊走邊問,順便操控九冥在神諭宮下的林中池塘旁放了張矮桌,擺上兩張蒲團墊子。
“還好,不遠,禦劍而行不過三個時辰。方才在海上行走,是為了能分辨仔細一些。”
“禦劍?”
藍音停住腳步,回頭看向耳廓微紅的青年。
“嗯,我禦劍之術,還算不錯。”
九州第一劍修-謝晏禮,如此謙虛應道。
藍音恍然,對哦,修真界,修士都是會禦劍的!
額,她不會。
技能裡沒有,還好,她會大輕功,而且進入這個世界後,大輕功這東西,連氣力條都沒有了。
隻要她想,她可以保持第二階段的衝刺模式,一直飛。
遠距離的話,還是很舒服的。
近距離飛,三段遞進,起飛、平滑、俯衝,大起大落就比較折磨人了。
藍音感慨間已帶著謝晏禮來到池塘邊,落座桌前。
塘中荷花綻放,蓮燈漂浮,荷葉下肥碩的錦鯉竄來竄去。
池塘四周的地麵鋪著鵝卵石,上麵灑落著一些雪白花瓣。頭頂的梨樹枝繁葉茂,遮了半邊天日。
陽光從細碎的花瓣間垂落下來,讓蓮池之上的水霧肉眼可見,如佛香縈繞。
矮桌上擺放著兩盤小菜,一壺米酒,都是老村長前些日子送過來的。
靈米釀造,味道香醇,入口溫厚。
小菜是拿米醋靈泉泡的藕片、竹筍,清爽微辣。
二人落座後,藍音目光掃向酒壺,剛考慮她來倒酒是不是沒有逼格時,謝晏禮已經微微起身,半跪在蒲團上,將兩隻酒盞斟滿。
那指節如玉竹一般的手,輕輕將酒盞推到了她的麵前。
藍音捏起酒杯:“這是穀內弟子釀的米酒,你也嘗嘗。”
謝晏禮淺酌一口,舌尖細細品味後,評價道:“當稱仙釀。”
上品靈米,靈泉活水。
甫一入口,那充盈的靈氣便順著喉嚨流向四肢百骸,滋養經脈。靈米釀酒,竟能將靈氣完全封存其中,釀酒之人,堪稱大師。(張文誌:我?)
藍音看著謝晏禮認真的神情,內心感慨。
不愧是貢獻點一萬的人,真就成了什麼都能誇的誇誇怪啊。
若是讓他品鑒一下農家泡菜,他是不是也能麵容嚴肅地說上一句“當稱仙菜”?
額……也確實是鹹菜。
神諭宮中,仙客笑得前仰後合,抓著九冥的肩膀,湊近他的耳朵,偷偷說了一句:“諧音梗,扣分。”
九冥:“嗬,嗬,嗬。”
藍音用另外兩個號發完神經,勉強穩住了琉璃的人設,沒有口吐瘋言。
她保持著微笑,隨意閒聊道:“你的仇,看樣子報完了?”
“嗯,謝前輩關心。”謝晏禮握著酒杯,唇角泛起笑意,垂著眼眸,溫柔極了,“歸去當日,便殺了他。”
藍音:“……厲害。”
這個世界果然很危險,瞧瞧多麼溫柔的人啊,說起殺人,和談論殺魚沒什麼兩樣。
藍音有些好奇,對方的仇家和他什麼關係,是暗算,投毒,還是怎麼做到的。
謝晏禮能輕輕鬆鬆一擊殺敵,當初又怎麼會被人弄得隻剩一口氣呢?
好想知道詳情啊……
“當日傷我之人,是我養了三百年的徒弟。”謝晏禮將酒盞放回桌麵上,嗓音溫和,娓娓道來。
“我是在他五歲時,將他從歸墟山帶回,收入門下。他資質不錯,根骨尚可。入道用了三年,築基用了二十年,在他刺殺我時,正巧是他邁入元嬰之境的第一日。”
藍音挑眉,不解道:“他,為何要殺你?”
謝晏禮淡然一笑,又為二人斟滿米酒。
“因為心魔。他的心魔構造了一場夢境,誆騙他在未來會成為十方帝君,掌管滄州眾生,鎮守一方。而我,會是那個奪走他一切的人。不僅會奪走,還會因妒忌,而將他囚禁,碎他靈骨,廢他靈根。讓他日後千萬年,變成一位隻能呼吸和哀嚎的怪物。”
藍音:“這心魔,還挺能編故事。所以,他就想先除掉你。”
謝晏禮:“他很聰明,使了不少手段。精心策劃五十年,在他持劍刺穿我心口那一刻,我才恍然得知,原來,他一直恨我。在他眼中,我的嚴苛是妒忌,我的關心是虛偽,我的陪伴是監視。總之,當他信了心魔的話,我的一言一行,處處可以挑剔,皆是不懷好意。”
藍音無法想象,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評判。
但事情已經發生了,也無需她過多評說,聽著便好。
“你殺他時,他說了什麼?”
謝晏禮目光平靜,隻是臉上的笑意淡了許多。
像在回憶,又像在自嘲。
輕輕吐出幾個字眼。
“他說,心魔果真沒有騙他。”
藍音微微一歎,顛倒因果,作繭自縛。
“所以,你原本沒想殺他,隻是廢了他的修為?然後他便覺得心魔說的未來應驗了,你見此方才決定痛下殺手?”
謝晏禮眼皮輕輕抬起,看向藍音,溫和道:“廢他修為,是因為他一身修為,皆我所授。廢了,便沒有師徒一說,徹底斬斷這份因果。他殺我一次,我殺他一次,互不相欠。”
仙客:“哇哦,他,看起來,一點不傷心,還能冷靜地把人情賬算明白。”
九冥:“他之前說過,叛他之人,必殺之。這個性格,很難評。”
仙客:“很難評,但,是綠名。”
藍音:“這是我們第二次相見,謝公子,真的是,知無不言。”
謝晏禮抿著唇角,微垂眼睫。
靜默片刻,輕聲道:“抱歉,讓仙子聽了這麼多醃臢之事。”
“抱歉什麼,我本也是想聽的,隻不過不好意思問罷了。”
“真的嗎?”
“嗯,是啊。”
謝晏禮重拾笑容,像個得到糖吃的孩子。
他又柔聲問道:“仙子還有什麼想聽的?安禮,講給仙子聽。”
“嗯……暫時想不到了,等以後想聽的時候,我找你。”
謝晏禮認真點頭:“好。”
說罷,青年小心翼翼地從袖口中拿出一隻錦盒,放到桌麵上,有些忐忑道:”仙子賜我法袍神兵,我沒什麼值錢的物件,想將此物,送給仙子。“
藍音拿起巴掌大錦盒,將其打開。
裡麵是許多白色玉石,一顆顆鵝蛋大小。
她拿起其中一顆,微微眯眼,係統詳情出現在玉石旁邊。
【太雲脂晶:來自太雲深海,可做地磚。】
地磚?嘶……
九冥將基建界麵點開,附身輕觸神諭宮大殿的地麵。
【太雲脂晶磚……】
好的,謝晏禮確實沒什麼值錢物件。
第一次送女孩子禮物,居然是送地板磚。
藍音笑著合上蓋子,柔聲道謝。
禮輕情意重,怎麼說都是份心意。
聊了許久,一壺米酒已經見了底。藍音從桌邊站起,站在池塘邊上,看著水中錦鯉暢快遊動。
“我現在,還不能出穀。等以後有機會,我去找你玩兒。你家在哪兒?”
謝晏禮起身,緩步走到藍音身後,溫聲道:“北天城。仙子若來,我定掃徑以待,倒屣相迎。”
“甚好,甚好。”藍音笑著應聲。
謝晏禮身上應該是有任務線的,方才她問了對方家在哪兒,居然沒有觸發任務。看來,任務時間點,已經過去。
就是不知,若是派鬼傀去彆的地圖轉轉,會不會觸發任務呢……
謝晏禮,願不願意給他的鬼傀當個導遊嘞?
還有周林。
兩邊同時進行,她不用出家園,就在家看任務,讓鬼(代)傀(練)乾活。
“噗通”
塘中錦鯉破水而出。
藍音心下一驚,鞋子踩到了塘邊濕泥,平衡失控。
糟糕,形象要崩!
下一秒,一道黑色身影瞬間閃現到藍音身邊,握著她的手腕,將人拉入懷中,這才堪堪穩住她的身形。
藍音抬頭看去,九冥那張麵無表情,陰沉沉冷冰冰的臉,出現在眼前。
琉璃的手還撐在九冥的胸膛上,九冥的一隻手臂,則穩穩禁錮著琉璃的腰身。
原來方才心神一亂,下意識中竟開了九冥號過來。
她視線一錯,便見三步外,謝晏禮還保持著爾康手的姿勢。在她視線望過去時,對方窘迫地收回了手。
藍音覺得,謝晏禮應該沒看到她要摔倒,畢竟九冥幾乎是眨眼間就來了。
還行,不算社死。
那邊,謝晏禮的右手鬆了握,握了鬆,無論怎樣都不自在。
“仙子,這位是?”
謝晏禮笑著,看向九冥。
此人很強,以他修為,無法看透。
可他不知怎的,不願先行矮身行禮。
藍音聽到這普普通通一句問話,不知怎的,竟有些腳趾叩地,背脊發麻。
什麼情況?
這個氣氛,怎麼怪怪的?是錯覺嗎?
她當下決定,反正聊得差不多了,快刀斬亂麻,把人送走!送走之前,放出最後一句台詞!
“大師兄,你,怎麼來了……”
好,說完,開始讀條傳陣,倒數十秒鐘。
謝晏禮隻見那身形高大的男子冰冷的眉眼淡淡地看向了自己,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可眸中的冰霜卻如有實質。(請叫它眼神光,捏臉裝飾,冰霜特效,還挺貴的呢。)
謝晏禮背後的燭煌發出嗡鳴,他卻不敢移開視線,緊盯著那雙淬滿殺意的眼眸。
此人,原來就是玉林穀穀主?
也是琉璃仙子的大師兄麼……
竟然這般毫不避諱,對仙子……
又摟又抱……
他難道看不出來,仙子臉上的窘迫嗎?!
謝晏禮壓住心神,麵上微笑不變,剛想拱手拜會,順便提醒對方放開仙子。
卻見那黑袍男子已經長袖一拂,一道靈光霎時間打了過來。
謝晏禮臉色一變,抬手攔住靈光,靈力相撞,將其擊碎。
下一秒,他的腳下靈風驟起,將他團團包圍。
謝晏禮大驚,抬頭來不及多看琉璃仙子一眼,人便已被送回了樞珩宮,梨樹蓮池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墟辰道君那張滿是醉態的臉。
墟辰道君打著酒嗝,看向突然出現的樞珩帝君:“喲,怎麼突然,嗯,就出現在這裡了?嘎!唔……”
墟辰牢牢捂住自己的嘴巴,在樞珩帝君的死亡視線下,緩緩轉身。
腳步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乖巧地蹲在殿門口的平台上,在自己周圍畫了傳送陣。
墟辰笑得不太聰明,臉蛋喝得通紅,無聲道:“你沒看見我……”
謝晏禮笑彎了眼睛,燭煌在法陣消失的瞬間狠狠刺了過去,留下了墟辰半片衣角。
玉林穀穀主。
不屑與他說話,更不喜他與仙子接觸。
謝晏禮眸光沉了沉,腦子裡忍不住開始猜測,自己離開之後,仙子是不是要承受那黑袍男子的怒火。
大乘之上的仙子,放在九州,那便是神女,受萬人膜拜。
可在那玉林穀中,卻要受人掣肘。
仙子妙手,醫術超凡。滿腹慈悲之心,對他,更有再造之恩。
就連聽到他殺人碎骨,都能淡笑對之。
卻在方才,被那黑袍男子拽入懷中時,露出了忐忑慌張的神情。
如此霸道,毫無理由。
也不知平日裡,他究竟是如何對待仙子,也是那般想抱就抱,想碰就碰,絲毫不顧仙子意願麼……
謝晏禮呼吸顫抖,在無人空蕩的帝君殿中,緩緩閉上了雙眸。
——我見你方才,是從海麵上走過來的。路途遠嗎?
——我現在,還不能出穀。等以後有機會,我去找你玩兒。
——你家在哪兒?
——我從未離開過這裡,怎會認識你。
謝晏禮睜開眼,眼中已布滿血絲。
他控製不住自己,腦子裡不斷回蕩著琉璃的一字一句。
她,是不是,被禁錮了。
被那個男人。
與此同時,禁錮琉璃的男人已經撩開衣擺坐在了矮桌前,麵無表情地吃著泡菜。
藍音揉著太陽穴,晃悠著腦子:“剛才,那一刹那,你是怎麼從神諭宮那兒,瞬間就到我跟前了呢?”
“受到驚嚇的那一瞬間,我的意識應該是放空的。按道理,你和仙客應該瞬間離線才對,怎麼變成了瞬間過來救我?”
“啊,仙客離線了。”
藍音感受著嘴中的酸辣脆爽,視線落在了九冥身上。
意識一轉,九冥也看向了一臉嚴肅的琉璃。
九冥:“試試看。”
琉璃:“你來,琉璃寶貝不能受傷。”
九冥:“死了怎麼辦?”
琉璃:“確實,九冥等級最高,死了浪費。要不,不試了?”
九冥:“要試,拿仙客試。”
琉璃:“萬一失敗,會很疼啊。”
九冥:“抽離意識,不會疼。”
片刻後,藍音將琉璃和九冥停在神諭宮平台之上,而她則用著仙客的身體,站在神諭宮宮頂。
金烏落地,漫天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