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謝凝說,成為了神,他心裡卻不見絲毫激動的感受,“加上我醒來後浪費在你們身上的五年,一共二十三年。我也不多要,隻要你們十倍奉還,當初有誰參與了針對我們的計劃,自己去塔爾塔羅斯裡待滿兩百三十年,沒問題吧?”
已經求得了延緩的寬宥,眾神無一敢有異議。阿波羅默默地收斂著光輝,一慣高傲驕縱的赫拉,此刻也忍辱吞聲,許久不曾說話。
謝凝環顧一圈,他沒有在萬神殿中看到阿佛洛狄忒的身影,因此閉口不言,轉身就走。
在阿裡馬的平原上,謝凝坐了一整夜,他望著天空中的繁星,以及躲在流雲後的滿月,他以為自己起碼會有一點大仇得報的揚眉吐氣,然而沒有,什麼都沒有,他心中唯餘傷痕累累的結痂,懷著思念的隱痛。
厄喀德納。
他太想厄喀德納了。
天亮時分,謝凝決定起來,做點什麼。於是,他收拾好畫具,牽著偽裝成凡馬的天馬,選擇用這段暫緩繪畫的時間來遊曆,否則,他要怎麼捱過等待的十八年?
就這樣,他踏上了遠遊的路。
說來也好笑,或許是受神職所限的緣故,成了神跟沒成神,謝凝也分不出其中的差彆。他仍然不能完全聽懂大地上繁多的方言,亦不曾一下子學會這裡的語言,跟沒有神性的人類交流溝通,還得連說帶比劃。
旅途漫長而艱苦,謝凝不會疲倦、不知饑飽,依舊要靠著雙腿跋山涉水。以前和厄喀德納在一起的時候,魔神老是把他當需要嬌慣的小孩子對待,手指畫出老繭,老繭再磨破,形成更強韌的死皮,被厄喀德納發現了,他都要趕忙過來,笨拙地吹上好幾下,似乎這樣就能緩解一二。
“你千萬不要離開我呀,多洛斯。”厄喀德納總說,“你這麼小,世界又這麼大,一想到你可能會遇見許多的可怕事,我就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了!”
現在想想,他真是好運氣的人,剛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時代,就讓人當做神子撿走,養在神廟裡;身份揭穿後,立馬就被送去了阿裡馬的地宮,又遇到了厄喀德納。
以前可以撒嬌耍賴,變得孩子氣,是因為有人在乎,有人可以讓他依賴。現在他什麼都沒了,謝凝成熟的速度,因此遠超任何人想象。
他去了底比斯,看到少女安提戈涅的雕像,超脫諸多英雄,就在城中央聳立,她因反對惡法而死,也因反對惡法而光輝不朽;他航行到卡裡斯特島,這裡是伊阿宋奪得金羊毛的最後抵達的一站,同時被譽為最美麗的島嶼,島上滿是鮮花與果木,豐裕而肥沃;他來到雅典,這座大名鼎鼎的巨城,以女神雅典娜的名字為名,它同時容納著那麼多強大神明的廟宇,連複仇女神的聖林也在其中,然而,當謝凝披著鬥篷,從神廟下目不斜視地路過時,祭壇上的神像全都無聲地低下頭,緘默地望著他行走的身影。
他騎行至斯巴達,這裡曾經是墨涅拉俄斯的強盛王國,他的妻子海倫,則是名動天下的美麗女子,為了她,塵世間不惜掀起一場為期十年的特洛伊戰爭。在斯巴達,除了畫布上的本職工作,謝凝還對著海倫的雕像速寫了一張。
廣場中人流熙攘,斯巴達風氣尚武,人們見了衣衫樸素的少年,對著海倫的雕像寫寫畫畫,隻當他是一名遠道而來的傾慕者。然而,看到他畫作的人無不驚覺:即便這少年不是神明,他也擁有一雙神造的手臂。
他抵達斯庫洛斯島,那是大英雄阿喀琉斯長成的地方,在這之後,他再前往毀滅又重建的特洛伊城,望見城牆巍峨,綿延如不化的雪山。
直到謝凝跟隨漫無目的的大浪,坐船去往雷姆諾斯島。在來的途中,他就聽到許多關於島上的傳言,人們都說,統治那座島嶼的不是人,而是一位女神,她知曉人心,洞悉世情,聰慧如雅典娜,美麗又如阿佛洛狄忒。
謝凝對傳言並不好奇,也不起探究之心,隻是風往哪吹,他往哪漂。不過,他一站上那座島嶼,迎麵就過來了女王的車駕。
“多洛斯!”女王站在車上,高聲呼喚,“真的是你,我看到你了,多洛斯!”
謝凝這才驚訝地抬起頭,畢竟,能呼喚他這個名字的人,已是寥寥無幾了。
不顧侍從的勸阻,讚西佩跳下座駕,急忙趕到他麵前。
“多洛斯!”昔日的神造祭品,如今容光煥發,歡喜雀躍地站在他麵前,“女神昨夜向我托夢,祂說你會來,你果然來了!”
見到故人,謝凝久違地笑了起來。
“讚西佩!原來你到了這裡,你還好嗎?”
“我很好,”牽住他的手,讚西佩引他與自己一同站上王駕,“你怎麼樣了?數年前,我也經曆了那場動亂,幸好有阿佛洛狄忒的神廟,保護著雷姆諾斯島。魔神祂……還與你在一起嗎?”
謝凝不太想複述那些事了,對於他成神的傳說,人間也仍然一無所知,不曉得世間又出現了一位嶄新的神明。因此,他輕描淡寫,將自己的遭遇一筆帶過:“他和我暫時分開了,我在等他。”
從他的口氣裡,讚西佩似乎察覺出了什麼,隻是輕輕地“噢”了一聲。
女王下令,王宮中頓時以接待貴賓的禮儀,擺起長而奢華的宴席,謝凝推開金杯,隻以清水代酒。
“我不再喝酒了,”他說,“多謝你。”
宴席上,他們談論這些年的時光,讚西佩說起阿佛洛狄忒救了她,並把她放到島上的事,謝凝同樣說了幾件他遊曆列國的所見所聞。待到歌舞結束,敘舊的酒宴臨近終末,讚西佩盛情邀請他在島上小住一段日子。
謝凝想了想,答應了,反正他沒彆的事做,去哪都可以畫上幾筆。
是夜,他坐在床邊,鼻端忽然嗅到一陣香風,從窗口的輕紗拂過。
“女神。”他抬起頭,喚道。
雷姆諾斯島供奉著阿佛洛狄忒,這裡自然是她的屬地,自打謝凝牽著天馬,離開奧林匹斯山之後,就再也沒有和愛神見過麵了。
“你在這裡,”倚在窗邊,阿佛洛狄忒轉動著一朵玫瑰,輕輕地說,“不知你是否記得,就在你下山之前,我還在心底祝福著你的勝利。啊,我竟不知道,那祝福可以成為現實,你真的贏過了阿波羅,但用的是眾神誰也不曾想過的方式。”
謝凝望著她,點點頭,說:“我記得,你對我的幫助,我也從沒忘過。”
“所以……”愛神拋下玫瑰,“你真的不打算改變心意了。”
謝凝搖搖頭:“不改了。”
“就算是我撫摸著你的膝蓋央求?”
“是的,就算是你來說情。”
聽了這決然的回答,愛神又是無奈地歎息,又是惱怒地蹙眉,她跺著腳,很不和悅地說:“狠心的多洛斯、無情的多洛斯!怎麼,難道我不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和女神麼?萬物既然摯愛著我,那我就應該有理所當然的特權,你又怎麼能對我視若無睹呢?”
謝凝笑了起來,他聽出了言下之意。低著頭,想了一會,他回答道:“在我這裡,你當然是有特權的。我承諾你,在我的畫布上,你和你的兒女,會是最後被畫上去的神明。”
阿佛洛狄忒思索了一陣,緊皺的眉頭逐漸平複,麵上亦重現出笑容。
“好罷!”她說,“這是個勉強能叫我滿意的答複。好啦,這就算我已經勸說過你了,並沒有違背了宙斯的旨意。”
說完,她高興地衝謝凝致意,接著便化成紛紛飄落的玫瑰花瓣,隨著夜風,飛揚上無邊無際的天空。
如此又過數日,謝凝不願在一個地方逗留太久,告彆了讚西佩之後,他再次踏上了旅途。
這一路上,他見了許多人,遇了許多事,不知是不是過去的經曆,已將他的悲傷和喜悅、愛意與仇恨過度消磨,謝凝很少笑,更少有情緒上的波動,就像心上的傷口和痛苦全結了疤,摸一摸,僅有厚厚一層繭殼,隔絕著小小的自我。
隻有一次,唯一的一次。
謝凝在夜間趕路,他攀至山頂,迎著漫天繁星,以及映照著繁星的月光,他忽然想起那個熾熱相擁的夜晚,也是有如瀑的月光,從地宮的天頂上傾泄下來。
——“那是我一生中看過的第二美麗的景象,”厄喀德納虔誠地說,照著月色,他的神情滿足而幸福,“現在,我也想讓你看看。”
——“你說第一美麗的?第一美麗的就是你呀,我親愛的多洛斯。”
那一刻,謝凝悲痛得無法自製,麵對浩瀚蒼茫的月夜,他孤零零地站在山崗上,不由失聲痛哭,幾近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