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複僵冷的手指頭摸在碗壁上,不自覺地就開始笑:“你喜歡就好,回頭缺什麼就找我,或者找明德也可以,讓他給我帶個話。”
雲秀點點頭,同時,心裡有一點微妙的愧疚。她過來和慶複說話,其實也抱著一點兒小心思——小胤禛被佟貴妃抱走了,慶複是佟貴妃的弟弟,她是不是能從他這裡聽到一點小胤禛的消息?
她抱著這樣微妙的心思,覺得自己有些卑劣,對不起慶複,可又沒法抑製住自己想要探聽的心思。
她目光亂飄,不自覺地就落在了慶複的腰間,然後就看到了那個讓她有一點眼熟的荷包。配色很熟悉,針腳也隱約有些眼熟,難道是她做的那一個?可很快,她就把這個念頭丟在腦後了。這是宮裡頭最常見的款式,許是他隨手戴上的。
慶複不知道他的小心思,他隻覺得手心都被那一點溫熱的熱度給捂熱了。
雲秀又問他:“你怎麼不喝?趕緊喝完我把碗拿回去。”屋裡頭的炭火爐子還沒熄,正好還能燒一壺熱水用來洗碗。
慶複噯一聲,把碗端到唇邊。
也不知怎麼的,他嘴角一抽,下意識地想起那天晚上被那一碗薑茶給燙到了的情形——確實是有一點疼的,那麼燙的茶,一下子灌進嘴裡,燙得他脫了皮,起了好大的燎泡,翻來覆去一晚上沒睡好。
喝茶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雲秀看他一眼:“你不會是怕不好喝吧?這薑茶是我和禦膳房學的,不會難喝的。”
慶複就垂下眼,特彆不好意思地說:“沒有,我之前喝過,知道是什麼味道,就是……怕燙。”
雲秀眉眼一彎:“我就說,你怕燙就略微放一下,不過也彆等冷透了,薑茶驅寒,熱茶才有效果,你慢慢喝,我回去一趟。”
她到底不放心姐姐一個人和康熙呆著——雖然康熙也不會吃人就是了。
才走到門前,就聽見屋裡頭康熙的聲音:“姑姑被叛賊所累,屢年困頓,朕每每想起她,隻覺心中惻然不忍。”
雲秀掀簾進去,看見姐姐抱著一杯薑茶,熱氣蒸騰上來模糊了她的眉眼,看著好像既溫順又柔和:“萬歲爺心裡惦記著公主。”多的就不說了。
康熙顯然也不需要彆人置喙自己,他要的隻是安慰。對建寧公主,他心裡確實有愧疚,卻像對待鈕祜祿皇後一樣,他不會後悔。當年吳三桂賭他不敢殺了吳應熊,他確實猶豫過,畢竟是姑姑的丈夫,可如果不殺吳應熊,吳三桂的氣焰更甚,反倒弱了大清的威名。不得已,他選擇將吳應熊斬首示眾。
這會兒,哪怕雲佩什麼都沒說,他反倒覺得雲佩更懂自己。
與此同時,他提起另一件事:“宮裡頭的孩子夭折了這麼多,早些年的序齒已經亂了,朕想著再重新序齒,然後把老大老三接回來養在南三所。”
雲佩依舊是那副溫柔的模樣:“萬歲爺心裡已經有想法了,那就照著自己心裡所想的做就是了。”
康熙停了一下,想起外頭廊簷下那個矮矮的雪人,猶豫片刻,還是說:“等小十一大了,四歲的時候吧,就也搬到南三所去,你要是想他,就派人去看一眼。”這是他能做的唯一的退步,孩子不可能從佟貴妃那裡抱回來,他卻不會攔著他和雲佩親近。
雲佩眼睛亮了一瞬。
康熙看她的模樣就知道她在高興:“徐氏是我給他挑的奶母,於生養方麵很有經驗,必不會叫他出了差錯。”他又想起太子,歎了一口氣,“太子前些時候病了一場,倒叫我心中不忍。”
他琢磨著太子不該再養在榮嬪那裡了,他把小十接回來,為的就是轉移榮嬪的注意力,長生去了以後,她瞧著灰心不少,整個人都沒了精神氣,把小十接回來,讓她也操操心。既然小十回來了,榮嬪的精力也不夠照顧太子了。
“我叫內務府在奉慈殿的基礎上修建新宮殿,預備著給太子居住。”內務府已經開始動工了。本來康熙還沒下定決心,太子出痘以後反倒讓他清醒了。佟貴妃膝下已經養了小十一,太子的地位也要體現出來,才不會叫人動上歪心思。
他絮絮叨叨說著自己的安排,一片垂垂愛意。
雲佩就靜靜聽著。
雲秀在旁邊也聽著,心裡難免覺得有一點悲哀,康熙對太子如今真是不錯,也不知道未來發生了什麼事,才叫他們父子鬨成了那樣。
康熙說完以後,又重新提起序齒的事情:“既然已經序齒,名字也得統一下來了,這樣才是一家子的兄弟,念著名字也覺得親近。”
他叫雲秀取紙筆來,依次寫下了幾個字:“正好小十一還沒取名字,一塊兒取了。”他先寫的是頭一個字,選了恒、永等字,個個都有美好的意願,最後,猶豫片刻,寫下了“胤”。
雲佩挨個看過去,指著“恒”說好。
可康熙卻圈了“胤”字,沉吟片刻,他說:“《說文》裡頭有胤字,乃子孫相承續也,朕覺得這個字好。”大清彆的不缺,缺的是一代代傳承下去的能力,但凡是皇帝,都樂意看著自己江山永固。
從後金開始,每一任皇帝都在為了這個目的汲汲營營、宵衣旰食,康熙也不例外。更何況他沒了那麼多的孩子,心裡頭總是想著要看著自己的子孫後代繁榮,一代代傳承下去。用這個字取他們兄弟的名字,也想叫他們相互扶持,永遠和睦。
雲秀在旁邊一邊磨墨,一邊悄悄看著康熙寫字,心裡頭隱隱有一種正在見識曆史的感覺。
康熙又去挨個寫幾個孩子們的名字。
“老大從前叫保清,取的是永保大清威名的意頭,不如取名胤禔,禔,安也,有安寧幸福之意。”
“太子才生下來就沒了額娘,有些福薄,且他是大清的儲君,未來的天子,不如叫胤礽。”礽在《玉篇》之中釋義為福,他希望自己的太子往後是個有福氣的好孩子。
“老三……他出生的日子很不錯,也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就叫胤祉。”他前頭的哥哥們全都夭折,康熙心裡頭哀歎,隻希望老三能夠擁有他們沒有的福慶,能夠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至於老四。”康熙終於停下來筆,問雲佩,“你覺得,給他取什麼名字好?”
他在紙上寫下來許多個字,雲佩湊過去看了一眼,說:“禛吧?”禛者,以至誠感動神靈而得福佑,有吉祥之意。雲佩輕輕摩挲著紙張,心裡想,希望她的誠心能感動上天,讓這個孩子能夠永遠平安吉祥。
雲秀呼出一口氣。
窗戶半開著,從她坐著的角度往外看,能看到飛雪紛紛,那一點紅牆琉璃瓦慢慢地被雪蓋住,天際掛著陰沉的暗色,等雪慢慢積攢起來以後,雪麵上就折射出白亮的光,照亮了陰沉的天氣。
司藥進來點了幾盞燈,昏黃的燭光搖曳著。康熙目光落在那盞燈上,微微一動。
不過他沒說自己心裡在想什麼,隻是看向雲佩,略帶玩笑地說:“遷宮以後也沒見你辦個燎灶宴,難不成是在等我?”
他有意和雲佩親近,雲佩隻能說:“本來是準備和布貴人一塊兒吃頓飯的,這不趕巧您來了。”恰好就把這事給攪黃了。
康熙也不因為她的抱怨生氣:“既然這樣,就還是按照你們原來的樣子來,不必在意我。”
他一心想插一腳,所有人都沒辦法,而後他果然假裝自己不存在一樣,就看著雲佩雲秀她們說話。
雲秀從搬宮之前就惦記著要一塊兒吃一頓喬遷宴,可惜永和宮裡要添人,宮妃們也要互相來往,才剛遷宮還有許多要操心的事情,就這麼推遲了一個多月,這一頓飯才算徹底吃上。
賓客不多,隻有布貴人和冬韻兩個,外加一個強行加入進來的康熙。
席上吃的東西也不是尋常宮裡頭宴席上慣吃的席麵。起先雲秀和禦膳房說要一桌席麵,他們還問起是不是要蒸碗燉品。平常的宴席上頭大多擺的是碗菜八品、點心三品,還有一品銀葵花盒小菜、飯菜兩桌,許多東西加起來約摸有三十二品。
禦膳房以為永和宮要宴請後宮嬪妃們吃飯呢。結果雲秀還是親自定了這一桌飯菜吃什麼。
主要食材還是牛羊肉,宮裡頭的蔬菜太少了,哪怕成了嬪位,可供支配的鮮菜數目變多了,生產力放在那裡,內務府能提供的蔬菜就少。
本來雲秀想的,都是自己人,吃什麼都要熱鬨些好,所以想吃燒烤,可後來仔細想了想,煙熏火燎的,動靜也太大,叫彆的宮裡看見說不定還要傳點流言蜚語,說她們忍佟貴妃太久了之類的。
最後忍痛換成了烤好的羊肉。小小一塊兒羊肉串在簽子上,烤到金黃流油,撒一點孜然、辣椒麵,放進嘴裡一咬,肥厚的汁水就在口腔裡爆開。尤其禦膳房挑的都是上好羊肉,一點也不腥膻,全都切成了拇指粗的塊,七分瘦三分肥油,香得人舌頭都能掉下來。
吃完烤羊肉串還能喝一碗水盆羊肉,切得薄薄的羊肉片,裡頭撒點胡椒,再加一點蔥花,潑上靈魂油潑辣子,在這個落雪的冬日裡,一碗暖和的羊肉湯下肚,叫人整個身上的毛孔都張開了,隻想窩在窗邊,一邊喝湯,一邊看窗外的飛雪。
羊肉吃多了也不好,禦膳房忖度著永和宮這幾個人平日裡吃飯的口味,又上了些下火的東西。
雲佩喜歡清淡的,雲秀喜歡吃辣,布貴人則更喜歡吃甜,冬韻倒是和雲秀的口味差不多,不過她一個小孩子也吃不了太辣的,隻能看著眼饞。
康熙是知道雲秀是雲佩親妹妹的,私下裡曾經想過要不要乾脆把雲秀放出宮去,可後來見雲佩和妹妹相處得高興,雲秀又隱約和梁九功透露出不想出宮、隻想陪著姐姐的心思以後,他就再也沒提起過這件事了。
如今他坐在邊上,看著她們一塊兒吃飯,吵吵鬨鬨的,反倒感悟到了一種,從前從未體會過的溫暖。
他仔細想了想自己為什麼喜歡雲佩這裡,大約是因為,他從出生就在這個皇宮裡,從小被太監嬤嬤帶著長大,汗阿瑪有更寵愛的女人,皇額娘的心思又都在汗阿瑪身上,他們一家三口人,幾乎沒在一起吃過一頓團圓飯。
小時候的他很不理解,所以偷偷地跑到了董鄂妃住的承乾宮,結果看見汗阿瑪和董鄂妃親密異常,倆人之前充斥著旁人根本插入不進去的氣氛。
直到現在,他看著雲佩和雲秀,慢慢回想起自己的小時候,才知道,原來他是在貪戀那一種叫做家的溫暖。
隻是他不知道,有外人在場的時候,就算再熱鬨再高興,人也是拘束著的,布貴人一邊喂冬韻吃不辣的東西,一邊分心地挑錯了辣椒和甜食,又胡亂塞進了自己嘴裡,辣得舌頭都疼起來。
雲秀坐在姐姐身邊,一邊給她倒米酒,一邊偷偷看著窗外的雪景。
雲佩坐在那裡看著冬韻和雲秀微笑,其實腦袋裡在想著廊廡下那個小雪人明兒會不會化成了水。
明天一早還能看見他嗎?
多半是見不著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