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佩把坐著的墊子讓了一點兒出來給雲秀,也不知道是不是乾清宮那邊兒知道她會給妹妹讓位置,給的這墊子特彆大,恰好能坐下兩個人。
雲秀坐到了墊子上。
墊子是軟的,更讓她驚奇的是有一股騰騰的熱氣冒上來。
本來這一塊兒地方墊著稻草有沉沉的水汽滿上來,雲秀還擔心在這裡坐久了寒氣侵襲身體,已經叫了司香回去熬些薑湯過來,準備讓雲佩熱熱地喝下去暖身子,結果司香還沒來,反倒那邊先送來了墊子。
她有點好奇這東西是怎麼弄成的,就聽見雲佩說:“我從前當宮女的時候,宮裡頭就會備這些,有些主子愛念佛,不管真心還是假意,總要做個麵子情,跪著讀經的也不在少數。跪得越久顯得心越誠,可宮女們哪敢讓主子跪那麼久?就備這麼個東西,好歹疏散疏散。”
中醫裡頭就常有針灸、拔罐、熱敷之類的,去除體內的濕氣,這墊子的功效也差不多。
雲秀輕輕嘀咕:“還算他有良心。”
“什麼?”
雲秀回神:“沒什麼!姐姐好好坐一會兒,我去瞧瞧司香來了沒有。”她說完就悄悄出了門,穿著孝服混在一堆來往的宮女裡頭也不打眼。
雲佩靜靜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往前是一目白,往後也是一目白,哭聲震天,倒是比皇後進封那一天還要氣派,隻是雲佩心裡想啊,這屋子裡頭坐著的人裡頭,哭天抹地的,也不知道有幾個真心。
隻是這樣的情形,看著難免叫她寒心,也更加深刻地意識到——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生前再受榮寵,死後也隻剩下長眠。
鈕祜祿皇後也不知死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她進了宮就是個孑然一身的人,遏必隆的女兒,鼇拜的義女,這身份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劇,死得早,也算是解脫。
偌大的宮廷裡,也隻剩下她們這些活著的人還在掙紮著。
二月的天氣還有些冷,雲佩將自己縮進了寬大的孝服裡,默念著地藏菩薩經。
沒一會兒,雲秀就進來了,手裡拿了一個小葫蘆,就藏在衣服裡頭,彆人不掀開衣服細查也看不見。
葫蘆裡裝著薑茶,辛辣刺鼻,卻能驅寒,喂了雲佩喝完,她又把葫蘆藏起來。也跟著坐在了地上。
這一日的光景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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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裡,康熙正在批奏折。
張英站在下頭,問起大行皇後的喪禮。康熙想了想,說:“吳三桂動作頻頻,如今不宜奢靡鋪張,國庫裡的銀子不多了,留著做邊界的軍餉吧。”他寫了兩個字,又說,“那些個在外征戰的將領們不必叫他們回京奔喪了,照舊在外頭抵禦強敵。”
張英應下,過了一會兒,上頭沒有聲音,他難免在心裡忖度著皇上的想法。
要說皇上和鈕鈷祿氏有沒有感情,這外頭的人都知道,多半是沒有的,畢竟也才相處了一年,更何況他們這些經曆了除鼇拜的大臣們,自然也對康熙心裡頭的想法心知肚明。
可前些時候皇上的舉動也叫他們意外啊。遏必隆全家都下了大獄,死的死散的散,活在這世上的隻怕也找不出幾個了,皇上還叫人去祭奠,這就叫人有點想不通了。
或許是猜到了他心裡的想法,康熙在上頭開口:“如今正是要緊的時候,滿洲大臣們的支持很重要,總不能內憂外患。”正是因為要抵抗吳三桂,他才會在去年立了鈕鈷祿氏為皇後,以此穩住滿洲大臣們,獲得他們的支持。
張英這才恍然。
還沒等他說什麼,康熙又問:“正月裡頭和你商議的開博學鴻詞科的事情,你覺得如何?”
博學鴻詞科是康熙想出來的能最大限度提升漢人參與政事的辦法,前麵滿清入關得罪漢人太狠,許多的文人誌士以滿清為恨,選擇了歸隱山林,到如今,朝廷裡頭的漢人官員也並不多。等到他借著滿洲大臣們的手收拾了吳三桂,就得再次削弱滿洲勢力。
這,就是他的平衡之道。以滿治漢,以漢製滿。
後宮,亦是如此。
張英在底下回話:“考試時間定在了明年三月,由外省二品大員互相引薦,也廣納學子,如今進度還算不錯。前朝有大儒顧炎武,雖不曾親至,可咱們的人去問詢過,他也不阻攔自己的弟子參加。”
康熙點頭。
手頭的政事處理的差不多了,他丟下筆,還沒開口,梁九功就從外頭進來:“主子,事兒都辦好了。”
張英正疑惑是什麼事,就聽康熙說:“她還懷著孕,皇嗣為重,叫貴妃多加照看。”他瞬間就明白了,原是交代後宮的事情,如今宮裡頭還懷著皇嗣的,也就一個烏雅貴人吧。
他不敢多加探聽,悄悄下去了。
康熙叫人收拾東西,扭頭說:“走吧,去看看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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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秀剛準備陪雲佩出去——雖然佟貴妃說了雲佩能半個時辰出去一趟散散腳,雲佩也不肯出去多次惹彆人的眼,隻有到了身體實在撐不住的時候才會出去一趟。如今正好過了一個時辰,雲佩有些腿酸,叫雲秀扶著她出去。
才走到門口,就碰見了前來祭奠的康熙。兩撥人正好在門口撞上,雲佩戴著的白帽正好從頭上滑落下來,就叫康熙看見了。
雲佩抬頭,又低下頭:“皇上。”
她的腿有些酸軟,蹲下去的姿勢雖然標準,卻難免有些搖晃。
梁九功站在康熙背後,隱約冒出來一個念頭——難怪都說女要俏一身孝呢,瞧瞧烏雅貴人,穿著一身白,這麼近的距離,看起來格外清秀可人,我見猶憐啊。
等想完了,才意識到自己這個念頭在皇後靈前頗有點不尊重,頓時收起了所有的心思。
可顯然康熙是看見了她的,也瞧見了她搖搖欲墜的動作。他望了望靈堂裡頭,問:“不是叫你隔一段時間就出來散散麼?”
她們在門口擠著實在不像話,雲佩快速回答:“佟主子心善,交代了人照看奴才,隻是奴才想著皇後去了,她生前對奴才們和氣又好,總要好好送一場。”
康熙先是一怔,然後哦了一聲。也不再和雲佩說話,徑直進了靈堂。
才剛進來,佟貴妃就迎過來,她目光在門口晃晃,問:“萬歲爺和誰說話呢?”孝服遮住了人影,她看不出來是誰。
康熙表情淡淡的:“沒誰,這邊怎麼樣?”
佟貴妃就牽出一抹笑:“都妥當安置了,不會出什麼問題的。”她想叫表哥誇一誇她的才乾。可康熙看著她臉上的笑,心裡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雖說是他刻意叫佟貴妃和鈕鈷祿氏互相製衡,可鈕鈷祿氏已經沒了,佟貴妃再高興也不該在靈堂上露出笑的模樣。他再看佟貴妃的臉,就瞧出來佟貴妃臉上擦了粉,這香粉敷在臉上,看著格外得明顯——要是真在靈堂上落了淚,這痕跡也不能一點也沒有。
他又想起剛剛撞到出門的雲佩,一點脂粉未染,臉上的哀戚也真,心裡頭忍不住地就把她和佟貴妃放在一塊兒對比了一下。
比較完了才意識到這樣不太好,又輕輕放下了。
佟貴妃已經親自捧了香過來:“萬歲爺。”
康熙接過,認認真真給鈕鈷祿氏上了一炷香。
站在他這個位置,隻能看到黃布糾纏的棺槨,裡頭的情形一點不見。他看不到鈕鈷祿氏,隻能聽到佛經誦讀之聲,應著喇嘛們魂幡響聲,心裡那一點愧疚忽然就升騰起來了。
人一死,一切過往也都如雲煙散了。
他想起二月初五那天,鈕鈷祿氏叫人去乾清宮請他,他因為朱廣新稟報的事情心中不豫,還是先去了太皇太後那裡,被太皇太後勸了兩句,才懷著不高興的心思去了坤寧宮。
那會兒鈕鈷祿氏已經病得起不來身了,見了他也不行禮,隻悶聲問了一句話,那句話,他到這會兒還記得。
她問:我知道皇上是為了滿洲勳貴的勢力才要我進宮,我曾怨恨過,後來也釋然了,如今隻想問您一句話——您後悔過嗎?
說完也沒等他回答,徑直背過了身。
後來康熙一個人在坤寧宮默默坐了許久。
如今,他站在這裡,想起了那句話——後悔嗎?
不後悔的。
帝王之術,想要坐穩大清的江山,他們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宗、多爾袞等人大肆屠殺漢人,冒著全天下的罵名登上了帝位,世祖皇帝四歲登基,為了坐穩滿人的天下,後宮一度全是蒙古妃子,後來又冷落她們。他登基的時候,有太皇太後輔佐他,他卻也不能完全聽從祖母的話,因為祖母是蒙古出身,而他要壓製蒙古。連如今後宮裡的幾位蒙妃,也大多都隻是出身於親近他的博爾濟吉特氏。
隻有坐到這個位置上,他才明白,這一輩子有太多的東西需要舍棄,也有太多的東西要他全力以赴。
鈕鈷祿氏問他後不後悔。他能斬釘截鐵地說出不後悔。
他唯一剩下的隻有愧疚。
那柱香筆直地插在了香台之上,青煙嫋嫋升起,遮住了靈堂上掛著的鈕鈷祿氏的畫像,模糊不清。
康熙上完香就轉身離開了。
他沿著坤寧宮長長的廊子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後殿。
到了跟前才發覺不合適,這一塊兒大多都是前來舉哀的命婦們,萬一衝撞了哪個都不好。正要轉身出去,就聽見一個耳熟的聲音。
“司香,你替我換雙鞋。”
緊跟著是那個叫司香的宮女的聲音:“哎呀!主子,您這膝蓋怎麼都青了。”
雲秀也聽見了司香的聲音,連忙低頭去看雲佩的膝蓋。她天生的皮子白,又總是磕磕碰碰的就容易留下痕跡,這會兒膝蓋上頭青了好大一塊兒,看著格外明顯:“這是怎麼弄的?”
雲佩把衣簾放下:“沒事兒,也就是那墊子裡頭放的東西硌著了。”那種常有熱氣散出來的墊子裡頭都是塞了加熱過的圓石子,又拿布頭緊緊裹著,好讓熱氣沒那麼快散,她把那墊子墊在身下,時間長了,哪怕底下有布,也將膝蓋膈青了。”
這下子雲秀就沒法說什麼了,總不能把那墊子給抽掉不是?那墊子雖然硌人些,好歹有熱氣兒,雲佩懷著孕,最怕的就是著涼受凍。
她想了想,說:“不然我給姐姐做個‘跪得容易’吧,如今才二月裡,天氣還冷,咱們穿的衣裳還多,外麵再套了孝服,誰也看不出什麼。”
話音才落,就聽見外頭有人問:“什麼跪的容易啊?”
雲秀一驚,扭頭去看,才發現是康熙:“萬歲爺。”
康熙叫她起來,自顧自地去看雲佩的腿:“衣裳撩起來我看看。”
雲佩腳往回縮了縮,不肯掀。
康熙瞅她一眼,麵不改色:“都看過多少回了,這會兒又羞什麼。”
雲佩麵色漲紅,惱道:“皇上!”
她不動,康熙自個兒蹲下身掀起了她的衣裳。褲腿往上一捋,那片青紫的痕跡就露了出來。他將手放上去:“疼嗎?”
雲佩搖頭。坐了那麼久,腿早就麻木了,再疼也感覺不到了。
康熙想了想,對梁九功說:“去,拿藥酒來。”
堂堂乾清宮大總管,被指使著去拿一瓶藥酒,他也沒生氣,樂嗬嗬地就去了,沒一會兒就親自捧了回來。
康熙本想著叫人幫她擦,可一看周圍,都是女人,手勁兒想來也不夠大,又不能叫梁九功這些個太監動手,便親自抹了藥酒替雲佩揉腿。這藥酒是好東西,隻要拿狠勁一揉,過一兩天就能完全散了。
他從小兒就跟著騎射師父練箭、學習武藝,一身的力氣非常人能比,才揉了兩下,雲佩就紅了眼睛。
“你哭什麼?”康熙還好意思問。
雲佩揪著衣服,又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就偏過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來一個“疼”字。
“嬌氣。”
嘴上這樣說,他手上還是放緩了力道。
雲佩一雙.腿本是青的,這會兒被他這麼一按一揉,從裡到外都成了一片紅,像是豔麗的海棠花,嬌嬌怯怯。
康熙目光一滯,又麵不改色地替她又揉了幾下,然後將她的衣裳又放下,說:“既然腿不舒服,就回去吧,晚上你不用守靈了。”
雲佩整理衣服的手一停:“這樣不好吧。”彆人都在,她卻例外,總要受人非議的。
康熙卻說:“天下都是我做主的,我說什麼就是什麼。”說完,好似覺得自己這樣的語氣有些狂,他又補充一句:“更何況你如今有身孕,也才一個月,頭三個月最要當心。”
他這樣說,雲佩也就應下來了。
這會兒已經是下午,等會就是用晚膳緊跟著守靈的時候了,雲佩也不用再去,想了想,乾脆準備回宮。
康熙這會兒沒什麼事,乾脆送她回去。
承乾宮就在坤寧宮邊上,雲佩怕被人看見不好,專門從偏殿走的,過一個夾道就能到。
夾道上落了雪,雖然宮人們掃清了落雪,也還是有些滑腳,康熙沒叫步輦跟著,又怕雲佩摔了,乾脆牽著她的手走在夾道裡。
細雪紛紛,雲佩看著陰沉天空之下的紅色宮牆,心裡滋味難辨。
她不知道康熙心裡怎麼想的,也不是很想知道,這樣自欺欺人一般過著日子,總不會比愛著這個人卻隻能看著他三宮六院差了。
兩個人沉默地走著,雲秀就跟在後頭,梁九功正和她搭話:“姑娘往後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
雲秀知道他是個人精,這話也不敢立馬應,隻推辭:“我能有什麼大事,還能勞動諳達您?那不是大材小用麼!”
梁九功笑眯眯的,朝著前頭使了個眼色:“往後姑娘能用到我的時候還多著呢!”
雲秀跟著他的眼神往前看,雲佩正在偏頭和康熙說話。
“萬歲爺看著像是有心事?”總不能叫兩個人一直這麼沉默著吧,雲佩想。
康熙卻沒反應,等把她送到了承乾宮的門口,他才歎了口氣似的說了一句話:“最近覺得有一點累,又不算太累,總覺得自己能堅持下去,卻又總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冒出來打亂朕的節奏。”
他說的沒頭沒腦的,雲佩半天也沒聽明白是什麼意思。
好在康熙也沒指望她明白,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朕在外頭看著你。”
雲佩被他推動著要跨進門,都抬起腿了,才想起雲秀每回過這個門檻都嫌絆腳,她下意識地回頭。
喪鐘再次敲響,兩宮離得太近,很受聲音的影響,牆頭的白雪撲簌簌地落下來,伴著沉悶的聲音砸在地上,唱靈人扯著嗓子喊了一句什麼,坤寧宮裡頓時哭聲震天。
她和康熙離得這樣近,近到好像能聽到他說的任何話。
可那哭聲一起,就叫雲佩想起了故去的鈕祜祿皇後,也把他的話音蓋住了。
他們又仿佛離得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