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鬼在月姬和晴明麵前放聲痛哭,因為執念未消,他一直徘徊於此,隻想在月圓之夜再登上平安京最高的閣樓吟誦詩歌。沒想到在僧人的幫助下附於朝臣體內後竟越來越饑餓,隻想生啖血肉,才發生了這樣的悲劇。
血淚淋漓的詩鬼沒有求饒,他清楚自己做了什麼,隻覺得自己再也不配對月吟詠,隻求解脫。
晴明對此也隻能歎了口氣,問他,“那個僧人長什麼樣?”
“他、他戴著鬥笠,穿著陳舊的袈裟與鐵鞋,錫杖也很鏽濁,說著‘區區詛咒,不允抬頭’,讓我跪在地上。”
詩鬼細細回想僧人的麵貌與話語,“他說他要去摘西邊山上佛寺的一朵花的時候,我沒有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就著輕微的月色,詩鬼看清這個僧人其實沒有剃發,發絲往後收攏,露出的寬闊額頭上,有類似於被針線縫過的猙獰痕跡。
針線縫過……?陰陽師記下這個特征。
……
初秋陽光和煦,古拙的外廊就是山穀原野的草叢圍成的庭院,有些微變色的葉片中,到了季節的女蘿、石竹、蘭草、粉葛、胡枝子、朱瑾紛紛冒了出來,深一叢淺一叢,被要經過此的年幼的陰陽師輕輕用袖子拂開。
巨大的白狐幻化成了一隻小巧的狐狸,跟在他的腳邊蹦過草叢。
賀茂朝義就靠著柱子在木廊上曬太陽,聽到動靜微微偏頭,黑發像是落葉的陰影一樣服帖在淨白的臉側,整個人仍是一副悠然而不理世事的模樣。
“事情解決了?”
晴明站在庭院,“輝夜姬聽了詩鬼的故事後,覺得他實在可憐,我就讓他在離去之前化作了一隻螢。”
螢蟲的壽命基本隻有一個季節,秋風四起的時候,它們就像脆弱的燭火一樣會在帶著冷意的風中逝去。
詩鬼客死異鄉,在月圓之夜隻有止不儘的對故土的思念和對古意風雅的詩文的喜愛。
陰陽師所能做到的,就隻能在一個季節的尾聲裡讓他做一隻攀上芒草拜月的螢。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幾日拜月,請為我傳達這微小的思念,回到那令我牽掛的土地。
詩鬼心滿意足,在輝夜姬的光芒下化作了飄渺的一塵光點。
賀茂朝義看著眼前的陰陽師,覺得這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做法。
該說真不愧是【安倍晴明】嗎……
廊下一時無話,秋風乍起,把七草叢花吹得蕭疏。
安倍晴明注視著賀茂朝義,許久,他突然向前走了一步,白發在空中輕蕩。
“你說我會成為大陰陽師,那是你看到的未來嗎?”
年幼的陰陽師在回來的路上把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咀嚼,也回想到自己在小小的墳頭前說出的話。
【我在尋求一種和解。】
他的心中像是有什麼落定,不再去疑惑青年的力量,也不再好奇瞥視未來的能力是否真的存在。
因為這次他將要再次將這些話引以為承諾、為準則,正式行走在不能被尋常人類和妖怪理解的道路上。
想變得強大,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努力去調解不合理的悲劇與紛爭。
他想,他的確想要一種和平。
妖怪和人類可以各行其道、互不乾擾,隻在緣與咒巧妙的相遇時,像是自己抓住了鬼火中的螢,神差鬼使地繼續走上山道一樣,因此延續出一個又一個故事。
他喜愛這樣的故事,想要守護這樣的故事。
賀茂朝義愣了愣,實話實說,“我其實是不相信的,不相信仍未發生的事是既定的。哪怕是我看到的畫麵,我也相信它會因為人的一念之間改變。”
安倍晴明的臉色沒變化,因為他早就知道了,在青年說他時未來的大陰陽師的時候,那不是祝福,而是一種咒。
賀茂朝義不是端坐於高天不理凡間的荒誕神明、也不是閱儘了千帆不在意世俗的風流之人。
他或許有些故事,經曆過苦難,等待了很久的時光。
但現在他說,他是為他而來的。
年幼的陰陽師決定相信這句話。
“我會做到的。”他低聲說。
約定的誓言在風裡如堅韌的葦草,幼小的精靈們仿佛受到感召,從石縫與草叢中探出頭,輕靈地循著少年身上澄澈的靈氣飛舞。各種漂浮在空中泛著微光的生物止息了蕭瑟的秋風,它們環繞著白狐之子,簇擁著這個擁有了堅定不移的信念的少年。
長著七草的庭院一時光怪陸離。
可賀茂朝義不太能看得清楚,隻能努力睜著眼睛,卻先透過了陰陽師幽藍雙眼看到了明亮的意誌。
“你……”
“我會努力去達到你所看到的未來,成為一個大陰陽師。”
白發的少年抬頭,作出約定,然後才提出要求,“所以作為交換,到那時候,你就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吧!”
在以我為名的時代裡,我想要知道的第一個友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