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問話?”趙王餘光一掃,淡道, “不用去。”
管家疑惑, 親隨適時解釋, “今日王妃與人有些誤會,想來便是此事。您就回皇後的人,說王妃身體不適不便進宮,另著人備些金銀送去馬府。”
宮中來人要趙王妃,管家自然不可能直接應承對方, 而是先報到了趙王這兒。
最初得到回答時管家微愣, 待親隨向他低聲解釋了今日發生之事, 很快露出笑意,了解了對方的意思。
“賠禮道歉”麼,這是趙王府經常做的事,畢竟王爺不好相處,時常“不小心”就要和人起爭端。
管家邊準備禮品邊苦惱地嘀咕:“這一個兩個都是會惹禍的主,不愧是夫妻倆啊,可真不叫人省心。”
小廝觀他神色, 嘴角微抽:管家, 您臉色可不是這麼說的,笑得可開心咧。
至於那馬家收到趙王這兒賠償的一兩黃金和一根人參是如何震驚, 皇後被毫不婉轉地拒絕後又是如何惱羞成怒, 則是後話了。
解決了這一樁小事,趙王根本沒把皇宮來人放在心上,他早料到皇後會有此一舉, 也不覺得這是小王妃格外惹出的麻煩。
帝後素來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便是無事也會故意惹出事來,今日的意外不過是給了他們一個理由罷了。
在書房閱過密信,趙王緩緩將其燒成灰燼,燭光搖晃中,房梁悄無聲息落下一個黑影,“主子。”
他彙報起白日府內動靜,“按您的吩咐,灑掃的幾人已漸漸和兩個嬤嬤熟悉起來,她們隻探聽了一些主子作息和愛好,在府中轉了幾圈,其餘的,什麼也沒做。”
黑影想,這模樣不像是要對主子動手之類,反是像要在王府內尋找什麼。
王府內值得皇後的人大費周章尋找的東西,莫非他們是真的信了那個傳言?可那個傳言,不是王爺故意編造而流傳出去的嗎?
趙王應一聲,“繼續,明日可慢慢透露消息。”
“是,老夫人那兒近日狀態尚可,未發過病,但時常惦記小公子和……王妃。”
聞言,趙王似沉思了一瞬,最後還是留下一句,“讓管家多備些東西送去,其餘日後再說。”
話落他已經起身,往主院邁去。
漸秋轉涼,黑朦朦的夜色透著寒意,偌大的王府在夜晚僅有幾個仆婢走動,燈光亦甚少。
趙王早已習慣了這黑暗,他能夜中視物,行走間也無需仆從持燈。但離主院越近,伴隨多年的暗色便越遠,隨之而來的是重歸人間般的明亮和撲鼻暖香。
……香?
當趙王出現在院內時,所有人的動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僵了一下,個個無措。
有人咽了口口水,道:“王爺,王、王妃說她今日受驚,要吃羊肉壓壓驚。”
親隨:……不好意思,真沒看出王妃您受驚了呢。
吃羊肉鍋子的主意該是嘉寧一回府就吩咐的,此時院子裡已經架好了台子,鍋內羊骨看起來也煮了不少時辰,已經泛出了奶白色的湯汁,調料齊全,各式香味交雜,令人食指大動。
嘉寧聞香而來,身邊跟了個小尾巴懷恩。
屁顛屁顛奔去時懷恩瞧見趙王,先激動大喊了聲“爹爹”,隨後又不好意思地叫了聲“二叔”,雖然稱呼不同,但喊起來時倒是差不多。
懷恩問,“二叔要不要一起吃呀?”
嘉寧也抬眼望來,似乎有點兒邀請的意思。畢竟這些全是王府準備的,她沒有道理小氣。
正好未用晚膳,香氣撲鼻中,不知是懷恩還是嘉寧的眼眸太亮,等親隨反應過來時,趙王已經落座。
羊肉和菜蔬都準備得很充足,完全不用擔心分量。嘉寧先燙了一塊羊肉,薄薄一片蘸上碗中醬料,紅紅的油汁順著被燙熟的肉卷滴下,叫懷恩情不自禁咕嚕了一下。
他睜大眼期待嘉寧會喂給自己,但那羊肉隻在他麵前晃過了一瞬,就被毫不留情吃掉了。
“qaq姐姐……”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嘉寧認真教導他,說完又燙了一塊羊肉,正準備蘸料時眼前橘影一晃,有什麼東西飛了過去,再一眨眼,筷上的羊肉就沒了。
耳邊傳來嗷嗚嗷嗚的呼嚕聲,小橘子把羊肉扒在了自己的食盆,正在小口小口地咬食。它怕燙得很,偏偏不肯放開,整個身子護得很嚴實。
嘉寧:“……”
她就知道,這隻貓不可能不搶自己的東西吃。
瞥見她氣鼓鼓的臉頰,趙王唇邊流露自己也不曾察覺的笑。
懷恩還在眼巴巴地望,他是小短手,燙起來很不方便,得站起來才行。
見懷恩實在可憐,趙王抬手給他燙了片肉,得到小孩兒感激的笑容時方覺熨帖,轉眼這肉就被懷恩遞給了嘉寧。
小屁孩有模有樣地安慰,“姐姐彆生氣,小橘子是太餓啦,諾,懷恩燙給你吃!”
奶母不忍直視地捂額,傻公子哎,王爺就在旁邊,您這樣借花獻佛考慮過他的心情嗎?
嘉寧隻考慮了一息,瞧瞧懷恩,再眨眼看看趙王,就把這塊羊肉接了過去。很快,她回禮般也燙了塊給懷恩,叫小孩兒幸福地冒起了泡泡,全然忘記白日看到漂亮姐姐揮鞭抽人時的害怕。
二人你來我往間完全忽略了趙王,懷恩似乎忘了,嘉寧則是覺得,以趙王的性格,應該不會接受她的東西。
兩隻這樣心安理得地想著,半點沒發覺自己做得有哪兒不對。便是管家和親隨瞧著,都為自家王爺掬了把辛酸淚。
這羊肉吃起來,恐怕是酸的吧?
趙王不是會計較的人,尤其是對著懷恩,另一位又是他剛娶的小王妃……他頓默了一瞬,抬筷,自給自足。
方吃了一片,懷恩掌握了燙肉的技術,便也燙了一塊遞給趙王,雙眼亮晶晶,“二叔吃!”
趙王看著他天真的眼眸,目中寒意儘散,嗯了聲,直接張口吃下。
未蘸任何醬料,入他腹中,卻覺百味交集。
嘉寧略歪腦袋看了看這對叔侄,覺得二人之間氛圍很好,自己不應當硬插|進去,便繼續心無旁騖地舉筷。
入秋的夜晚,用一份羊肉鍋子暖脾暖胃,乃禦寒佳品。毫無疑問,嘉寧於吃一道不僅偏愛,也很有學問。
不重口腹之欲的趙王默默用了三大碗,最後更是解下了披風繼續。懷恩小孩兒不能食太多,到最後隻能惋惜地摸摸小肚子,旁觀二人。
一桌人都很有默契地沒提起白日之事,最終結束時,仆婢備的一大桌羊肉和菜蔬竟都被解決了。
管家默默備了三碗消食湯,老臉含笑,“還未到就寢的時辰,幾位主子用過膳,不妨去園子裡走走。夜間視物雖不如白日,但也另有風光。”
懷恩第一個舉手附和,“嗯嗯,好撐呀。”
他眨巴眼看看趙王又看看嘉寧,祈求之意溢於言表,兩人輕鬆同被他帶去了院子裡慢走。
月色淺淡,星光熠熠,園中比掛了燈籠的廊下倒還要明亮幾分。
因主人無暇欣賞,趙王府花木蕭疏,僅剩的這些也是管家百忙之中著人打理,才有了這少許的翠紅點綠,似乎讓這因趙王而剛毅的府邸也透出了一絲柔軟。
趙王一言不發地慢走,嘉寧也慢悠悠地晃,很輕鬆愜意的模樣。
懷恩左右蹦躂,片刻采下一朵芍藥奔回,羞澀地踮腳獻給嘉寧,“送給姐姐。”
鮮花贈美人,他年紀不大,倒很懂這些。
“謝謝。”嘉寧要接過,懷恩卻收回,似乎是想親手給嘉寧戴上發髻。
嘉寧唔了一聲,慢吞吞道:“可是你太矮了,戴不上啊。”
她蔫壞地就是不俯身低頭,叫小懷恩著急地蹦躂了好多下才隻勉強夠到她肩膀,最後不得不將求助的目光轉向趙王。
趙王注視許久,伸手道:“我來。”
懷恩大喜,小心翼翼遞去邊叮囑道:“要戴在左邊呀,戴在那兒是最好看的。”
依言,趙王抬手,寬大的袖袍落在嘉寧肩頭,她一偏首,就能望見他堪稱溫和的目光,很是難得。
以趙王的身高,為嘉寧戴花輕鬆無比。麵前鴉發如羽,少女乖巧站在原地任他戴花,麵上還帶著因剛用好膳而浮現的淺淺紅暈,倒像是害羞了。
微風輕拂,將園中幾片花瓣拂至袖間,登時花香盈袖。
大抵是這副畫麵太美,恍惚間,趙王竟好似有了家的感覺。
懷恩瞧著,也有點懵懵懂懂地想,這大概就是管家爺爺說的夫妻吧。雖然那些人議論的時候,都說二叔不是他親爹爹,姐姐也和他沒有關係,以後他們有了自己的小孩兒就不會管他了,但懷恩覺得,他就是喜歡這兩個人站在一塊兒。
“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趙王忽然開口。
嘉寧微愣,“……嗯?”
趙王掃她一眼,負手繼續向前走,“今後若再遇見這種人,打便是。”
原來他說的是茶樓那件事。嘉寧點點腦袋,很聽話的模樣,認真道:“嗯,一定不給王爺丟臉。”
趙王未再答,隻步伐依舊格外緩慢。
*****
兩日後,趙王府得知消息,馬小三被嘉寧用鞭子抽了一頓後不僅留下條條外傷,更重要的是心中受創,竟難以說出話了。尤其是看到漂亮姑娘,整個人就受驚嚇般往回縮,結結巴巴地哈人,把馬夫人急得不停落淚。
馬小三便是皇後向皇帝舉薦給長寧郡主及福山長公主說親的人選,她素來也偏疼這個年歲小的表弟,得知後忍著被拒絕的羞怒,遣人再一次去趙王府傳嘉寧入宮。
不出所料,人依舊在未見到嘉寧前被趙王打發。如此目中無人,氣得皇後渾身發顫,垂在座椅的手微微收緊,護甲劃過梨花木,發出尖銳的刺啦聲。
“趙王欺人太甚!”馬夫人抱住兒子簌簌落淚,“可憐我三兒,如今連話都說不全了。”
她道:“隻瞧不起我馬家便罷了,但我聽說,趙王連太子殿下也不放在眼裡,前段時日還在宮中堂而皇之對太子出手,真是其心可居!”
皇後臉色極黑。
殿中死寂,無人敢言。
“本想徐徐圖之,奈何趙王如此猖狂,叫本宮不得不……”皇後喃喃道,召來隨侍許久的嬤嬤,耳語數句。
嬤嬤憂心道:“這等大事,娘娘都不和陛下商議嗎?萬一事發之後陛下發怒,吃虧的豈不是您。”
“不用,本宮若為陛下解決了趙王,他高興還來不及。此事你去讓人去交待父親便是,父親自會安排好一切。”
皇後如此說,嬤嬤再遲疑也隻得照辦,心中想著,以往娘娘他們都是趁趙王外出辦差事時出手,也許那時趙王本就心有提防才會失敗,這次是在宮中,又是那樣的宴會……也許真能成功呢?
馬夫人微微含笑,摸了摸兒子的頭,輕聲道:“三兒等著,為娘必把那趙王妃弄來給你當洗腳婢,不過是個低微出身,竟也敢對你動手。”
她如此安慰著,懷中愛子卻不知為何身體一顫,並未露出笑容。
嬤嬤走出重重簾幔,皇後立在階上冷淡望去。她為何不與陛下商議?自然是因為她早知道,陛下不會答應。
她這位皇帝夫君,有一副奇妙的心腸,殘酷又柔軟。數年前因意外害死了前太子及其丈人兩家後,還跑來質問了她一場,失聲痛哭,卻在第二日就迅速反應過來抓住機會入主東宮,進而即位。
再提皇帝待趙王的態度,一麵恨不得除之而後快,一麵卻還偏偏認為對方是自己的血脈兄弟,在一些微妙的地方心軟。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皇帝自認聖人,血肉俱全,她便來當那個冷心冷肺的魔鬼。
…………
周朝於中元節當日宴請朝貢各族,皇帝不理這等俗務,宮中大小宴會皆交由皇後打理,是以等他知曉時,日子和布置都已經備好了。
當夜,他麵含笑容與皇後步入大殿,回身不禁抱怨。
“為何選在中元節?”皇帝目露不快,“這是什麼日子你難道不清楚?偏不安分。”
中元節,又稱鬼節,民間傳言正是鬼門大開之日,幽魂於街市遊蕩,索要身後之物,必須要備好祭祀之品,恭送他們。
皇後笑,“陛下不是常說,那些中土以外之人粗魯野蠻,既無禮儀也無規矩。臣妾選在這日正是讓他們好好領略我大周的風土人情,還可借機了解這些節日,以作學習之用。”
她道:“尊親師,敬鬼神,本就是應學之禮。愚魯之人不曾受過這般教導,今日正好點化他們。”
皇帝狐疑掃來,心中卻因那句鬼神不禁打了個寒顫,思緒瞬間飄到那年的冬夜。
大雪飄搖,積壓了整個皇城。紅牆素裹之下,本是極為冷清的顏色,卻硬是被那整整一個東宮的血和火給染成了豔色。
他聽聞侍官報訊,不知是憂是樂地披了件外袍連滾帶跑奔至東宮,濃煙滾滾,耳畔隻聽得見漫天哀嚎。
雙眼被熊熊火焰占據,他剛失了神,側麵父皇禦輦已經趕到,來不及細細思索,身體已經下意識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皇兄——”
餘光之中,他瞥見父皇複雜又欣慰的眼神,卻在轉眼間又聽見一聲巨響,渾身是火的火人從東宮衝了出來……
皇帝猛得回神,下意識望向坐在下首的趙王,一身蟒袍,身姿挺拔修長,猶如一柄含鋒利劍。
劍雖好,可惜隨時都可能刺傷他。
皇帝剛想舉杯說什麼,趙王那兒就遞去了一隻柔軟潔白的手。
一瓣橘子放在趙王眼前,嘉寧偏頭道:“很甜的,王爺試一試。”
趙王張口含下,唇邊染了一點橘子汁液,泛出一點水光,使一向看起來冷漠禁欲的他竟也沾染了些曖昧色|氣的氣息。
後方一些命婦姑娘看得臉紅心跳,心想真是看不出來,趙王成親後竟也變得如此豪放,當著眾人的麵就如此恩愛……
這小王妃不得了。
嘉寧不覺什麼,她在家中便時常與家人分享美食,趙王與她還是名正言順的夫妻,相處時日雖不多,但她也漸漸了解他脾性了。
小娥湊來耳語,“馮嬤嬤和劉嬤嬤不見了。”
“嗯。”嘉寧一點兒也不意外,這兩人是有主的,這時候還能去找誰呢。
她指向另一邊,好奇問,“那邊是誰?看我好像很久了。”
“是長寧郡主呀,姑娘您忘了,那場蹴鞠賽的時候你們還見過呢。”
沉思了下,嘉寧感覺印象實在淺,記住的竟隻有那個叫王舒卉的姑娘了,方才開宴前還碰見說過好幾句話呢,“唔,好像也沒什麼關係吧,不管。”
她很不感興趣地彆過腦袋,把長寧郡主氣得手哢吱捏斷了一雙木筷。
長寧郡主不知她們在談什麼,總歸知道自己又被無視了,氣哼哼一掃桌案,碰倒杯盞,惹來母親柔嫻大長公主不讚同的目光,“國宴失儀,你可是又想抄佛經了?”
“她挑釁我——”長寧郡主委屈地訴說自己同趙王妃的恩怨,提到方才對方“輕蔑又譏笑”地看了眼自己,惹得柔嫻大長公主溫柔笑了笑,“偏你厲害,趙王妃不過一個眼神便看出了這麼多,我這會兒看你,你可知我是不是想揍你呢?”
長寧郡主一個哆嗦,慢慢離母親遠了些,挺正身姿,不敢再作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