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執拗而倔強地看著他，不問出答案，誓不罷休。
“姐姐，為什麼？是因為他們對吧，因為討厭的人類，討厭的咒術師，隻要把這些人都殺光了，姐姐就能重新把視線放在我的身上，對嗎？”
“命。”
八神緣的目光，毫無波瀾，她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對方，那樣淡漠的眼神，卻讓八神命如同被灼傷一般，不自然地鬆開了手。
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說了，等回去，我再和你解釋。”
八神命抿了抿嘴，最終還是乖乖地後退一步，將被咒力淹沒的夏油傑，重新放了出來。
此時他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塊好肉，整條右臂被砍斷，身上還有不斷因為咒力灼燒而出現的傷口，使得傷勢進一步加重，如同從血池裡撈出來般。
“我竟然，還活著啊。”
他仰麵躺在不斷流淌的純黑色咒力上，嘴角依舊帶著淺淡的微笑，傷口的血液源源不斷淌下，又無聲地同咒力融合在一起。
“我……輸了啊。”
緣站在夏油傑的身邊，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
“嗯，你輸了。”
“抱歉。”他轉過頭，看向視野上方的八神緣，“關於我想要殺了你這件事，我很抱歉，但……我並不感到後悔。”
他的抱歉，是對一個年輕優秀的咒術師；他的不悔，是對他自己。
如果本心動搖了的話，那他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必須，重新找回意義。
八神緣一怔，不是因為夏油傑的道歉，畢竟她也不準備原諒，而是因為……這句話，怎麼聽起來這麼耳熟呢？
有點像她曾經和五條悟說過的，不確定，再聽聽。
“不管怎麼樣，我就是討厭猴子，討厭這群寄生在強者血肉之上的人。”
夏油傑苦笑一聲，眼神逐漸放空，像是回憶起了從前。
“我無法在這樣的世界裡，由衷微笑。”
“哦，關我【嗶——】事。”
回應他的，是八神緣毫不留情的回答。
“遺言你留著以後再說吧，我沒準備殺了你。”
當然，至於之後你的下場是生不如死還是死刑立決，那就不是她能決定的事了。
“活著這件事，本身就是沒有意義的，我對於你那‘殺光所有非咒術師’的理論不予置評，隻要彆打擾到我的生活就行。在我看來，不管是咒術師，還是普通人，隻要哪方麵，有了不同於芸芸眾生的一麵，就會開始自命不凡起來。”
簡稱——飄了。
“有理想，哪怕是一個所有人都不理解的理想，都是件好事。但自認為‘救世主’，‘殉道者’，還是什麼奇奇怪怪的‘毀滅世界大魔王’，就有點尷尬了吧，行事之前，不妨想想，地球沒了你，會不會停止自轉。”
如果不會的話，就真彆太看得起自己了。
要真論起弱者寄生於強者的血肉之上，最有資格發言的，也是地球吧。
被八神緣這一番輸出，打算傷感言論的夏油傑愣了愣，“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甚至還笑得越來越大聲。
濃稠的血液，隨著他劇烈顫抖的軀體，汩汩流下。
失血量之大，讓緣都有些擔心，在增援趕到之前，對方會不會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了。
好在如今的咒術師沉迷煉體，都有著比小牛犢子還壯實的身體，區區一條手臂沒了的傷勢罷了，沒有什麼大礙！
“命，把領域解除吧。”
她轉過頭，對著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八神命說道。
前有忽然大笑，不知道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的某特級詛咒師，後有進入咒靈青春期，開始變得陰晴不定的弟弟。
嘖，難搞。
聞言，命沒有出聲，隻是點了點頭，依舊沉默地駐足在原地。
領域逐漸消散，純黑的咒力如水般褪去，廣闊的穹宇又出現在眼前，星輝掩映，此起彼伏。
由於領域的特性，這處神社已經基本被毀去，寸草不生，瘡痍滿目。而這片隻剩下黃土的大地中央，卻有什麼東西，依舊兀自佇立在那兒。
八神緣眉心微蹙，下意識覺得有些不對勁，正準備過去查看之時，異變突生。
漫天的星輝忽然扭曲了，就像是用長曝光延時攝影拍攝的星空，星星運動的軌跡，完整地呈現在眼前，極致的震撼過後，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陣眩暈。
仿佛天旋地轉，鬥轉星移，腦袋昏昏沉沉的，不知今夕是何年。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體質強悍的八神命，隻可惜由於領域展開之後的咒力熔斷，他無法立刻使出術式保護姐姐，隻能在旋轉的世界中，勉強分辨出緣的位置。
“姐姐。”
他咬緊牙關，想向她走去。
就在此時，“咻——”的一聲，一隻弩，刺穿夜色，向著八神緣的位置射去。
八神命來不及反應，術式也依舊處於熔斷期，隻能衝上前，用身體擋住這道攻擊。
沒關係的，他是咒靈，受傷也沒關係，可姐姐不能受傷，她是人類，她會流血，會痛的。
他沒料到的是，這支弩上篆刻著奇怪的咒文，讓身為咒靈的他，全身有一瞬間的僵硬，隻是這短短一息的遲緩，卻足以左右戰局。
場地中央，在所有物品皆毀去，隻有它尚存的那個東西，是一口井。
原本看著平平無奇的枯井，此時卻咒力湧動，氣息之濃鬱，堪比特級咒物。
而那隻弩在射中八神命之後，身上的咒文一閃，卻詭異地轉了個彎，帶著他的軀體，就要飛往其中。
就在他即將掉入其中的前一刻，一隻手，拽住了他。
八神緣的臉色一片慘白，過於孱弱的體質，讓她現在依舊無法擺脫那股子眩暈感，不過是跑來的幾步動作，就讓她惡心得隻想要躺下。
但是，現在卻不是什麼躺下休息的好時候。
她的視線，越過被她緊緊抓住的命，放在了其身後。
這口枯井的底部，已經不像先前查看時那般，隻有枯草碎石。裡頭漆黑一片，望不見底，讓人感覺到一陣不安，似乎有什麼極為不可控的東西，藏在裡頭，還帶著隱隱的吸力。
“抓緊我。”
緣的臉色更加白了些，短短三個字，卻讓她用儘了力氣。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力氣抓住命的，手臂處的肌肉都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口腔內部有血腥味傳出，手指飛快地充血，逐漸開始麻木。
八神命試著動了動，僵硬的狀態還未完全解除，可下方的吸力，卻越來越大。
這一刻，他無比冷靜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被鎖定了。
“咻——”
又是一支弩破空而過的聲音，隻不過這回，落在了八神緣的身上。
緊貼著井口的手臂被整個洞穿，溫熱的血流，順著一人一咒靈牽在一起的手臂，一點一滴地落在八神命的臉上。
甚至有一滴，濺入了他的眼睛，將整隻眼睛，都染成了血一般的紅。
緣的手臂有瞬間的脫力，卻又很快調整過來，繼續像個沒事人似的，緊緊拽住弟弟。
血液流動的速度越來越快了，身下的吸力也越來越強，八神命怔怔地看著上方，他的姐姐，沒有不要他啊……
那樣，就很好了。
他的臉上，忽然泛起一抹溫情的笑，眼角處，不知道是因為姐姐的血還是其他原因，有溫熱的液體慢慢淌下。
命抬起另一隻手，在八神緣驚訝又憤怒的目光中，開始一根根，掰開對方拽住他的手指。
“姐姐，不要討厭我，不要不理我，不要忘記我，好不好。”
他是這麼說的，卻沒有等待她的回答，而是緩緩闔上眼睛，放任自己被身後的吸力帶著，墮向那不知名的深淵。
“笨蛋！”
八神緣想要探出身子，卻因為被弩牢牢釘死在井口，沒有力氣掙脫，隻能看著命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視野裡。
手腕處的菩提珠串【十八界】，和井壁相撞，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她像是想到什麼似的，立刻褪下珠串，將其一同丟了進去。
“命，躲進去！”
說不定呢，這件咒具，經過這些年的蘊養，隱隱已經超過了一級咒具的等級，命躲在裡麵，一定會沒事的。
緣的內心一陣不安，手臂在劇烈運動和失血過多的雙重作用下，隱隱發顫。
反轉術式開始在身體內運轉，緩解肌肉酸痛，和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隻是手臂處依舊被那刻著奇怪咒文的弓弩貫穿，無法將其拔出，也無法利用術式進行療傷。
她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開始思考，這在電光火石之間突生的變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一聲淡淡的輕笑，從身後傳來。
彼時，月色靜謐，血腥味被晚風暈開，肆意塗抹。
來人高大的身影，站定在八神緣身後，他麵上帶著溫和的笑，笑意卻不達眼底，額頭處奇怪的縫合線，即便在黑暗裡，依舊惹人注目。
“許久不見，你竟然，還有這麼狼狽的時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