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身上,不存在臨時起意,你的真實動機——當年那個沼澤邊,殺了鄭弘方,不是你,是容凝雨,對麼?”
燕柔蔓突然咬了唇:“不,不是她!是我做的!”
葉白汀:“這個問題,我問過容凝雨,問她鄭弘方死的那一天,她有沒有西山溫泉莊子,她的回答天衣無縫,她反問我,鄭弘方在哪天死的?可是後來,再說起一些彆的線索,她不小心說‘他死了以後’,她明顯是知道他什麼死的,隻是這件事,不能說。”
“鄭弘方的屍體現在就在北鎮撫司,經屍身檢驗,在他發間發現有女人落下的花鈿,錦衣衛巡訪查證,事過經年,幸而那花鈿十分特殊,要求工藝不一般,有位老師傅認識,最終順藤摸瓜,確認了這枚花鈿的主人,就是容凝雨。”
葉白汀往前一步,目光灼灼,視線明亮到銳利:“北鎮撫司大概一個多月前,從沼澤裡拉出了鄭弘方的屍體,按照流程,寫清楚相貌特征,放在外頭公告欄裡,方便家屬認屍,馬香蘭看到,估計不會管,鄭弘春這樣愛玩愛錢的,也不會往這邊看,容凝雨估計連緊張都不會,她既然做下了這樣的事,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可你不一樣。”
“哪怕很小的幾率,你都不希望容凝雨為了一個惡心的,肮臟的人,陪上自己的下半輩子,你的計劃,不是從很多年前開始,就在從這一個月之前。”
“你確定的第一個目標,就是魯王世子,因為他的威脅,也因為他現在不僅騷擾你,還在騷擾容凝雨;婁凱欺負過你,你許早忘了,可他也在騷擾容凝雨,那他必須得死;鄭弘春倒黴就倒黴在,他在魯王府掛白時,當著錦衣衛的麵,提起了鄭弘方,他不死誰死?”
“你故意使用了一樣的毒,殺死些人,是為了你自己,也是為了容凝雨,如果鄭弘方的死沒人理,最好,如果錦衣衛發現了,追查了,你就會像現在這樣,說都是你做的,對不對?”
“容凝雨,李瑤,盛瓏,朱玥,鄭白薇,甚至馬香蘭——”
葉白汀視線滑過不遠的人,數著她們的名字:“你之所為,讓她們不忍,讓她們解脫,讓她們敬重,她們在保護你,而你,也在保護那個,當年幫了你的姐姐,是不是?”
“我沒有!”
燕柔蔓呼吸急促,整個人情緒顯而易見的暴躁,剛剛招供說殺人經過,說死者的可惡,甚至說起自己的過往,她都並不憤怒,現在要牽扯到彆人,她就憤怒了,眼底好像燃著火,能焚儘一切的那種火。
“殺人償命,我都認了,還不夠麼!旁人的事同我有什麼相乾,我為什麼要保護她!”
葉白汀低眉:“因為,她是溫暖了你整個世界的姐姐。”
“我沒有!”
燕柔蔓聲音尖銳,她明明在吼彆人,自己卻哭了,明明之前說什麼都穩得住,一提起這個人,就撐不住了,紅著眼睛瞪著葉白汀——
“你們現在倒是要破案追責了,當年你們在哪裡!我們被那些笑容奇怪叔叔猥|褻的時候,你們在哪裡!我們被哄進戲班子的時候,你們在哪裡!我們被迫學那些肮臟玩意兒,受夠那些羞恥,求助無門的時候,你們在哪裡!”
“那麼多的日日夜夜,我們撞的頭破血流,沒有彆的路走,沒有人關心,沒有人會想搭一把手,我們被拐賣,被逼迫,被打的遍體鱗傷的時候,你們都在哪裡!”
“現在倒是會充英雄了,鄭弘方殺人放火的時候,鄭弘春幫著做暗窠子人牙子生意的時候,婁凱手下沒把住打死人的時候,魯王世子逼良為娼的時候,你們官府的人都死絕了麼!”
她眼角通紅:“現在我都招了,殺人我認,罪罰我認,你們抓我啊,這麼簡單的事,結案就能立功的事,為什麼不做!”
房間陡然安靜。
良久,傳出容凝雨微柔的歎息聲:“……夠了。”
燕柔蔓紅著眼睛瞪著她:“我要你管!”
“阿蔓,彆說了。”
容凝雨的聲音如春雨潤土,溫柔間彆有力量:“官和官不一樣,他們不是早年那些人,也未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不用你教我做事!你慫了,我沒有!”燕柔蔓更凶,聲音和眼淚都是,“我就是要讓這些男人知道,我不怕他們,他們敢伸手欺負,我就能剁了他們的爪子,他們敢謀我的命,我就送他們上西天!一味隱忍,一味求和,就能換得他們的憐惜麼?不,他們隻會更加高傲自大,踩斷你的脊梁,折毀你的骨氣,把你扔在泥潭裡,一輩子都彆想爬出來!不叫他們知道女人的厲害,不狠狠打他們的臉,我們哪裡來的路,哪裡有有路可走!姓容的,你怕了,我不怕,我不用你假惺惺的來勸我!”
容凝雨眼睫微垂,在眸底落下一層陰影:“勸你,是因為知道你會後悔,你會害怕。”
燕柔蔓捏著拳,似困獸嘶吼:“我不會!”
“你會。”
容凝雨走過來,素帕印在燕柔蔓眼角,溫柔的替她拭淚:“彆哭,阿蔓,雖你落淚也很漂亮,可還是笑起來最好看,你眼裡有光的時候,最動人了。”
燕柔蔓眼淚止不住,搶過對方手裡的帕子,用力扔掉:“為什麼……為什麼總在勸我,為什麼總是說這樣的話,為什麼!”
葉白汀:“因為這樣的路,她已走過一遍。”
容凝雨怔住。
葉白汀視線落在燕柔蔓身上:“因為彆人是壞人,不是你變成壞人的理由,因為你和她一樣,有一顆柔軟的心,你的內心並不會認同你的選擇,因為你一旦做出這種事,一定會和她一樣,輾轉難眠,不得安寢,每夜每夜都有噩夢來尋,你要不停奔跑,不停抵抗,你的內心,得不到安寧……容凝雨其實不在乎那些男人怎麼樣,都是無關緊要的旁人,她隻希望你能有真正的快樂起來。”
“……仇恨和殺戮並不能消解痛苦,愛才會。”
“她希望你永遠能像以前一樣,哪怕嬉笑怒罵,你是自由的,你是暢快的,她不想你成為另一個她。”
燕柔蔓怔住,僵硬的,一點一點的轉向容凝雨:“你……”
容凝雨似乎也很意外葉白汀說出這樣的話,閉了閉眼,聲音有些啞:“我……我隻是想,世間有諸多苦難,不止你我,也有旁人,男女都是,我們這一路上見到的還少麼?擺脫被人控製,討回公道的方法有很多種,不一定要殺人,人生有苦難,也有美好啊,比如我,就認識了阿蔓。”
“她有一雙極好看的眼睛,明亮,燦爛,笑起來彎彎的,像詩人筆下的月光,她有小脾氣,不開心了就要呲呲小牙,亮亮小爪子,像雪地裡調皮的小狐,她總是用最軟的表情,說著最狠的話,好像她裝出不傷心的樣子,彆人就都看不出來了,比起讓大家喜歡,她更想讓大家討厭,因為這樣,一旦她出了事,離開了,彆人也不會傷心……”
“可我知道,比起甜的好看的點心,她更喜歡鹹的肉骨頭,因為那是她小時候最想要,卻吃不到的味道,比起紅色的羅紗裙,她更喜歡月白的騎裝,因為那更颯,更帥,比起跳舞唱戲的美人團扇,她更喜歡玉竹折扇,因為打開時的那一下聲音很清脆……因做這一行,她的很多愛好都不合適,必須得藏起來,可我知道,收到這樣的禮物時,她最開心,夢裡都會笑一笑的。”
容凝雨看著燕柔蔓:“我隻是希望,你的人生裡,能多一些這樣的瞬間。”
“我隻盼你,不要被不要乾的人障住了。”
燕柔蔓終於忍不住,像個小孩子似的蹲到地上,抱著自己的膝蓋,眼淚洶湧。
容凝雨也落了淚,看著她:“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一定要這樣?”
“因為你對我好……”燕柔蔓聲音哽咽,“你本可以不這樣。”
“戲班子,青樓,外麵的平頭百姓……和尚都有難念的經,每個人都很難,每個人都很辛苦,誰都沒法要求彆人理解自己,懂自己,大家都自顧不暇,臉上表情都很麻木,能各掃門前雪,不說嘴彆人已經很可貴,可你不一樣……你的眼睛是亮的,你的手是暖的,你會擋在我們麵前,幫我們扛住風雨,會悄悄給我們塞好吃的,會在打雷的夜裡特意過來陪我們,你會盯著我們安不安全,不會要求我們學這學那,我們喜歡什麼都可以,想走什麼樣的路都可以,隻要不殺人放火,你都尊重,你沒有把我們當做培養的手下,工具,你從未讓我們幫你做任何事,求任何回報……可我們明明隻是非親非故的陌生人啊……”
“當我終是逃不過老班主算計,被男人侵犯,也是你,拍著我的肩,同我說——純潔不是你什麼都不懂,是你什麼都懂了之後,自己的選擇……那些男人,不配評價一個女人乾不乾淨。”
“我自小反骨,連親娘都沒把我當過人……男人女人,我首先是個人,我得有良心。”
燕柔蔓抬頭,淚水從指縫中滑落,明亮水光也掩不住她臉上的笑,那是從未見過的,燦爛又意的笑,美的令人難忘:“我是有些害怕……可做過的事,姐姐,我不悔。”
容凝雨輕輕抱住了她,顫抖的指尖落在她發頂:“傻姑娘……不怕了,我們一起贖罪,以後的路,我陪著你。”
“嗯。”
燕柔蔓閉上眼睛,頭在容凝雨肩頭蹭了蹭,似離巢倦鳥找到了家,再沒有反骨不馴,煙視媚行的風情,第一次乖乖的,軟軟的,像個小姑娘。
她曾那麼那麼執著,要做那撲火的飛蛾,哪怕粉身碎骨,焚儘一切,也要擁抱世上最明亮的火光。
她又那麼柔軟,內心渴求,不過一點點愛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