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白汀俯身檢驗死者, 柴房安靜無聲,隱隱能聞到燒焦的味道,木頭的, 布匹的, 味道奇怪的藥材的, 以及……人肉的, 氣味一言難儘。
他全然不受打擾,麵色認真嚴肅,從左到右,一個個屍體看過去, 白色手套很快沾上不同程度的炭灰油脂,顏色越來越重, 和他過於白皙的膚色比起來, 越來越不忍直視。
整個過程不算快,期間一句話都沒有說。
申薑很想問一聲怎麼樣,如何了, 有沒有什麼疑點,都因嬌少爺表情過於嚴肅,沒敢吱聲。
不知過去多久, 葉白汀看到最後一句屍體時, 仇疑青過來了。
“如何?”
申薑瞪大眼睛, 心內大歎, 要不人家是指揮使呢, 光膽色就無人能及, 怕什麼怕, 有什麼好怕的, 不過一個嬌少爺, 能凶出天上去?
葉白汀沉吟片刻,直直看向仇疑青的眼睛,話音篤定:“此次失火,絕非意外。”
仇疑青神情也沒什麼驚訝意外,狹長眼梢墨色沉凝,緩緩頜首:“是有人故意而為。”
葉白汀左手展開,指向木板上的一排屍體:“可絕不在這些人之中。”
申薑撓了撓後腦勺,後悔自己腦子怎麼這麼不爭氣,怎麼突然就有了結論,一定不是意外,是人為,還不在死者裡
葉白汀當然是要解釋的:“此間所有死者,衣服毛發燒毀嚴重,身體表麵有不同程度的水泡,燒焦及碳化痕跡,外眼角皺褶明顯,皺褶內皮膚沒有被煙灰炭末——概因人遇到火燒時,會下意識閉眼,煙灰痕跡進入不到眼睛裡。”
“死者皮膚皸裂,乃是高溫凝固收縮所致,綻痕直線或弧形,走向與皮膚紋理一致,還有這典型的拳擊樣姿勢——”
葉白汀篤定:“此間所有人,都是死於火燒,無一例外。”
隨後,他伸手指向兩個老人:“此二人膝關節腫大,該是常年受風濕所困,站立行走或有困難,”又指向一個骨骼粗大的壯年男子,“此人手臂骨折,卻並非火災砸傷,他骨節已經接上,養出淺色骨痂——”
最後,他頓了頓,垂下眉眼,指向一具略年輕的婦人,“此人身體一直蜷縮,護著小腹,我方才仔細看過,她該是有了身孕,隻是月份尚淺,懷相不好,需得保胎。”
“這裡所有人都是病人,過來求醫請藥的。”
申薑一怔,竟然有孕婦?當下拳頭就硬了,哪個孫子這麼王八蛋,當真沒娘生沒爹養麼!
葉白汀停頓片刻,指著最後一件屍體:“我之所以確定此次火災一定是人為,概因此人身上明顯的爆炸傷。”
火災伴有爆炸並不鮮見,氣體,液體,粉塵,靜電,特殊物質的自燃,突然改變的壓力差……都有可能引發。
“爆炸一定伴有衝擊波,高壓氣浪對人體產生的最大特點是屍體完整,體表輕傷甚至無損傷,內臟卻損毀嚴重,心肺震蕩,肝脾破裂,骨折,耳鼓膜穿孔——可此人身上有廣泛性燒傷,是短時間大範圍突然襲至,說明這個爆炸瞬間釋放出大量熱能,形成了高溫區——”
“再看死者皮膚體表的大量散在創口,就更明顯了,這是彈片傷……綜合環境氣候考慮,意外情況下的火災,產生這麼大爆炸規模的可能性非常小。”
葉白汀看著仇疑青,目光灼灼生輝:“此人爆炸傷明顯且嚴重,該是距離炸點最近的,一般這種情況,肌肉骨骼內臟被炸碎,身體殘缺很正常,可他的問題是頭和軀乾沒事,兩隻腿沒了,所以這爆炸點,很可能在地下。”
仇疑青頜首:“已經找到了,就在庫房地下。”
那也不一定完全排除死者乾的吧……
申薑有個問題:“那如果就是有個人絕望了,一心赴死,又跟這個藥材鋪子有仇,要拉人陪葬呢?”
葉白汀慢條斯理的拽下手套,小心折好:“這種一定會引起爆炸的事縱火,大部分會提前設置引線,以免自己受傷,從這個點看,外麵圍觀的人都比這幾個人可疑;若是有意**,必須親自當下動手,那凶手應該是這具距離爆炸點最近的屍體,他受傷最嚴重的部位——不應該是手?”
對哦……
申薑伸脖子看了看,這裡所有死者就算胳膊腿不全,燒的厲害,手指形狀也是完好的,才不是什麼衝動**,就是提前設置好的,不會讓自己受傷的那種蓄意搞事。
嬌少爺還真沒說錯,此間所有死者,就是無辜被連累的受害者,與其關注他們,不如把視線放到外邊……
葉白汀將折好的手套放進荷包:“我觀死者身上炭灰痕跡過重,焦黑與眾不同,不似一般——指揮使可有方向?”
這男人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可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覺得他有線索。
仇疑青:“雷火彈。”
葉白汀動作一頓。
這次不但他驚訝,申薑更驚訝:“雷火彈?那玩意兒不是材料緊缺,每年數量極為有限,隻送往邊關戰場麼?”
仇疑青沉了眸:“所以它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雷火彈啊……基本是打那種攻城惡戰時才用的東西,拿來炸一個藥鋪子?申薑後背有些發涼,指揮使彆是看錯了吧……
“雷火彈外形各異,多見罐子型,葫蘆型,內裡蓄□□,填以鐵砂,鐵片炸起,可鑽透鐵甲,殺傷力巨大,其聲如雷,可聞百裡——”
仇疑青指著死者身上的焦痕,以及被燒毀的屋舍:“足量的□□,才能有如此濃重的硝煙,以及深如此類的焦痕。”
這種痕跡,他斷不會認錯。
“那來源可要好好排查了。”葉白汀若有所思,“如果隻是為了縱火,有其它更便利的方式,就算追求效果使用炸彈,也有更容易引燃的,為什麼非得是雷火彈?”
煙花能炸的漂亮好看,紙油易燃物能增強放火效果,可這雷火彈,怎麼想特點也在聲音巨大,殺傷力更強……
葉白汀眯了眼:“動手之人想要所有人看到,他在表達他的存在感。”
仇疑青視線銳利環顧四周:“此地雖非鬨市,卻緊臨大街,巷道眾多,一旦出事,立刻會被人關注,如有意外,也利於避逃——此人早就踩過點。”
葉白汀若有所思:“選這裡縱火,是對這裡特彆熟悉?”
仇疑青卻搖了搖頭:“爆炸點庫房現在已麵目全非,但仍能辨認清楚,地上裂痕乾脆,且非新土,雷火彈該是提前很久就埋在了那裡。”
葉白汀聽完也覺得有些微妙,縱火人踩過點是肯定的,不踩點,怎麼成功埋下雷火彈?可既然早早打算好了,也準備好了要炸,為什麼一直拖到現在才動手?
“到底是熟悉還是不熟悉呢……”
他顧自思索著,視線定義落在申薑身上。
“我?”申薑指著自己,這種問題,問他,一個百戶?
既然他都說話了……
葉白汀仇疑青齊齊看他,點了點頭:“你說說看。”
申薑:……
突然覺得頭昏腦脹,後背冷汗,舌根發麻,他怕也是得了風寒了,十天半個月好不了的那種!
就這種事,老子怎麼可能知道!
你倆都不能確定熟不熟,問我?你給個燒雞,我咬一口能立刻告訴你們熟不熟,可這作案人——他拿眼角覷了覷指揮使和嬌少爺,二人目光都很嚴肅,視線執著,好像這回非得給一個答案不可。
申百戶感覺自己快要死了,掙紮著回了一句:“那要不是……以前挺熟的,現在不熟了?”
葉白汀漂亮的眼梢一挑,當即扔過來一個嘲諷:“腦子空,直接承認就可以了,不會有人笑話你。”
仇疑青眼神冷肅,似能殺人:“下次再給這種無意義的話,回司刑房領罰。”
申薑:……
你們怎麼能這樣,聰明了不起啊,聰明就能逮著百戶一個人欺負啊!
為了不被罰,申薑努力開動不怎麼大的腦子,試圖證明自己還是有點用的:“要不是私仇?”
他剛想往這個方向找出佐證,葉白汀就說話了:“現場傷亡很多。”
申薑:“所以?”
葉白汀:“如果是單個人和單個人有仇,很少會選用這樣的複仇方式。”
這個案子,要說縱火者心有仇恨,對象恐怕隻能是社會了。
申薑愁的腦仁疼:“這案情發展也不像跟女人有關係,存在情債,是不是錢財方麵?被欠了錢或者欠了很多錢,用這種方法泄憤?”
他招手就把掌櫃的重新叫過來,追問這個點。
掌櫃的認真回想很久,也找不出個具體的人來,臉愁成一團:“看病治人,這叫誰說都是善行,我們家真是,東家心善,夥計踏實,一點缺德事都沒乾過,賬目也清晰,但開門做生意,要說沒一兩個對家,沒人上門搗亂也不可能,有那潑皮拿了錢,專門乾這種喪良心的事,往地上一躺,裝個病啊,哼哼兩聲,說你治死了人,說你醫術不佳賣假藥,每兩三年都能遇到幾回,可要說什麼深仇大恨,到這種絕人活路的地步,還真沒有,不至於啊……”
問不出東西,申薑麵色有點凶:“指揮使在前,妄言當斬,知道麼?”
“知道啊,”掌櫃的直接跪了,“小人迎來送往,不是那麼不懂眼色的,萬萬不敢撒謊的!”
申薑煩躁的擺擺手:“行了行了,下去吧,包著頭跟這兒跪,外人見了以為我們怎麼你了呢。”
葉白汀這時卻想到一句話,和申薑一起看現場時,申薑隨口說了一句,怎麼跟上回的爆竹鋪子似的……
“半個月前,那個爆炸起火的爆竹鋪子,你不是去看過?”他轉向申薑,“可有覺得哪裡特彆微妙,很相像?”
申薑怔了一瞬:“我就是隨口一說,都是爆炸起火麼……上回動靜沒這麼大,也沒有死人啊。”
葉白汀便問:“現場燒毀情況?”
申薑搖搖頭:“兩邊都燒的不成樣子,沒剩下什麼東西,就是上回沒怎麼連累鄰居,就自己著完了,其他差不多。”
葉白汀:“地點呢?離這裡遠麼?”
申薑:“那可就真的有點遠了,一西一東,隔著半個城呢。”
葉白汀轉向仇疑青:“去看看?”
仇疑青頜首:“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