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蘭舟盯著他臉上的硬殼兒看了半天,於心不忍的他弄了一點水法術洗臉。
順便問了一句:“你是誰啊?”
“硬殼”沙漠老黃牛,洗乾淨之後露出一張白白嫩嫩的小臉蛋兒:“我是玉陽子啊,哦對,剛才大家自我介紹的時候蘇長老你已經昏過去了。我是個小門派的散修合道,門派名兒就不說了,說了您也不知道,大家都尷尬。
“總之我們是個清修門派,隻修人道境界,除了各境界自帶的神通沒什麼本事。境界低的還可以欺負欺負,這個級彆的打架根本幫不上忙,可是我師父死前給我傳了戰歌約定啊,我不來怕他老人家詐屍回來找我啊!”
玉陽子從神態,到肢體語言,都在鮮活的傳達著“欲哭無淚”四個字。
蘇蘭舟即便沒聽他的門派,也有點尷尬了:“那水法術起碼也要學一個啊……”
玉陽子一臉慘痛到無以複加:
“我們的山訓是身體力行,事必躬親。師父要求我們自己下山挑水用,生命不息,勞作不止!誰偷學誰逐出山門!”
蘇蘭舟簡直不知道這樣的奇葩門派為什麼沒有斷了傳承。
玉陽子對此的解釋是:因為活得長啊,長命百歲誰不想啊?
我們山門裡弟子資質心性再差也能練到元嬰,金丹期遭了心魔頂多也是隔壁家漂亮姑娘不喜歡我這個級彆的,修煉除了辛苦之外一點也不危險。
而且他們祖師爺說了,俠以武犯禁,打架的本事學多了,入世就怕為禍人間,所以老老實實窩在山溝溝裡,不要搞那麼多事,耽誤人家凡人家過日子。
蘇蘭舟怔了半晌,發覺這還真有點道理。
要是天下修士都這麼想,未必不是件好事兒,就是可惜像眼前這物種雖然是個人,畢竟還是太稀罕了……
好在蘇蘭舟道心堅定,沒那麼輕易的被拐上稀罕物種的康莊大道,定了定神:
“你還沒回答我,咱們怎麼跑沙漠上來了?”
玉陽子聽了,一直眉飛色舞得有點逗逼的五官,真真實實凝聚成了一個悲傷的表情。
“蘇長老,我們腳下的,是天羽帝國的皇城。”
蘇蘭舟隻覺得萬裡風沙從心頭的大洞裡狂嘯著穿過,舉目四望,整顆心都涼了。
千裡黃沙,彆說昔日繁華,沙土下麵連原本十丈高的城牆角樓都沒露出來。
要不是眼前還有個逗逼,身下還有個爬犁,以他合道期的眼力,目之所及的這千傾方圓就是一片寂靜的死地。
沒有半點城市的影子,也沒有尋常沙漠上的蜥蜴荊棘。
“桐姨她……”也沒管?
蘇蘭舟話沒說完,就知道自己想得天真了。梧桐巨木躺在邊兒上一臉青白,年輪都快從透亮兒的皮膚裡映出來了,這一想就應該是想管,但是沒管了。
人力有極限,梧桐巨木落地成林的天賦神通,也不是能茂盛整片大陸草木的作弊器。
蘇蘭舟心裡沉了沉:“其他人呢?”
玉陽子抬手指了指:“您回頭看。”
蘇蘭舟關心則亂,竟然第一時間沒有先看清爬犁上的情況。這時候一回頭,腰背彎成小龍蝦的飄飄大仙,原本挺精致的小花襖臟得像幾個月沒洗過,嘴歪眼斜的躺在爬犁上,兩手不受控製的擺出了六加七的造型。
人到還是清醒的,一雙眼珠兒滴溜溜的掃著蘇蘭舟。
蘇蘭舟無奈的歎口氣:“婆婆,你這隻會動口,動手也不行啊……”
飄飄大仙翻了一個犀利的白眼給他,落點是他身後的玉陽子。
蘇蘭舟看了看玉陽子:“好吧,婆婆你比他還是強的。但是做人要上進,不能總跟落後的道友比較哇。”
落後的道友玉陽子:“……”
蘇蘭舟身下的這張爬犁十分巨大,橫七豎八的陳列著二十多具人體。
有低階的修士,也有凡人。
凜冽風沙下都糊上了一層黃乎乎的硬殼,乍一看沙雕似的。
據玉陽子說,都是他半路上撿回來沒來得及出逃,昏倒街頭的天羽京都原住民。
剛開始他還能撿到一個裝一個,本來還想著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兒,等後來越撿越多可怎麼拉得動?
結果到了後來,他根本就撿不到活人了,連死人都已經好半天沒再見到一個。
蘇蘭舟皺著眉頭,忽然看見籬笆角落拴著一個破布兜子,裡麵網著一灘……
“那爛泥是什麼?”
蘇蘭舟是不知情,玉陽子這個知情者卻也十分豪放的說:“那爛泥是魔道祖師孟淺幽……
“蘇長老你彆這麼看我,它被打得就剩這一點了,我沒有欺負它。不用個布包起來,它一會兒就從爬犁縫兒裡漏沒了。”
蘇蘭舟滿腦子轟然滾過一片“從爬犁縫兒裡漏沒了”“縫兒裡漏沒了”“漏沒了”。
孟淺幽人道未竟,縱橫死亡魔域上萬年,遠比韓漸離要凶殘得多。
但凡那老魔現在還有半點清醒的意識,聽了玉陽子這話,回頭哪天把傷養好了……
蘇蘭舟拍拍玉陽子的肩膀:“你不說自己的門派是對的。”
玉陽子一臉傻傻聽不明白,特彆懵逼的:“啊?您要有興趣我也可以說,沒什麼忌諱的。我個人挺佩服昆侖的……”
“彆!“蘇蘭舟打斷他,“你祖師爺既然定下規矩,避世這麼多年,就彆讓你的門派出現在世人眼前了。還有,告訴你以後的徒子徒孫,離死亡魔域遠點。”
玉陽子還是不太明白的點點頭:“哦。”
心說當然要遠點,要不是戰歌突然響了,我再過一萬年也不會離開山門腳下一裡地的,咱門派就是這麼宅,這麼居家。
死亡魔域神馬的,聽起來就很可怕,誰去那乾嘛?黑黢黢一點也不好看,不陶冶性情,而且我今天的水都還沒挑完呢!早課的書也還沒讀!
好有罪惡感……
豐富多彩的大千世界,用事實向我們證明,每一個能流傳千古的奇跡,必然有其獨特的生存道理——比如堅不可摧,牢不可破,耐得住紅塵誘惑的獨特三觀。
蘇蘭舟抬頭看了看天,深土黃色的沙塵暴遮蔽了整片視野,並且有越來越趨近紅色的變動。風中刮來的血腥味不算很濃烈。
他並不能看出天上的紅,是更猛烈的沙塵暴,還是殺氣騰騰的血影。
“所以還在打的就剩下韓漸離和……”
蘇蘭舟話音還沒落,天空中迅猛的沙塵裡忽然砸下一道瘦小的黑影。
極目去看,麵貌平凡的少年人雙眼緊閉,麵如金紙,四肢在高速墜落的猛烈氣流裡不受控製的擺動。
脆弱得簡直不像當世第一魔頭,而真的像一個普通的孩子。
“噗通——”
黑影毫無緩衝的砸進黃沙裡,摔成一團無形無質的黑色煙氣,在十丈寬窄的一片沙地上繚繞。
玉陽子忽然從袖子裡抓出一隻麻袋,張大眼睛道:
“幸好我看孟淺幽那個樣子,就提前做了準備。不然韓道友這時候摔下來,我上哪兒找布兜住他!”
蘇蘭舟敏銳的發現,這個逗逼玉陽子說的是“韓道友”,似乎在這單純修士的眼中,韓漸離這個冷血非生物,還有點親密。
昆侖大長老從爬犁上站起來,和玉陽子一起去“收集”韓漸離。
“這樣的話,還在跟殺神打的就剩那個誰了吧?”蘇蘭舟輕聲的說。
“他叫熏……”玉陽子說到一半,蘇蘭舟一伸滿是繭子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彆說名字!”
玉陽子:“?”
蘇蘭舟小心的看了看天,總覺得剛才韓漸離是被自己烏鴉嘴咒下來的。
在他們看不見的天空中。
熏熏道人袒露著一身分明的肌肉,撐著碎得隻剩一半的葫蘆,心口、上臂、大腿,各有一處洞穿了可以看見背後的圓洞。
然而他身上卻沒有一滴血,也沒有血色。
然而眼中璀璨的光彩卻執著,並不肯有分毫黯淡:“你的確很強,但你還不能稱神。殺了我你也不能……”
雲九章站在他對麵,自鑽出天羽皇陵,這些合道、散仙之中,僅有的兩個能給他造成傷害的,一個是瀕臨飛升的連天祚,一個是眼前使沙子的邋遢道人。
殺劍雲九章抬手摸一把脖子上流下來的血線,差一點就被人偷襲切掉了腦袋。
如果沒有時間之力,還真有點麻煩。
他看得出眼前這個曾是千錘百煉的戰士,戰鬥意識,戰法的運用,還有那層出不窮變幻莫測的戰技。那都是極耗時間和心力的東西,其中許多連雲九章博聞強識也不曾聽說過。靈力反應微弱,消耗小,關鍵的是全都足夠刁毒狠辣。
但是沒有用,這世上有些力量是相對的力量,有些力量卻是絕對的。
時間之力,是這個男人永遠也追不上自己,永遠也翻越不了的一座鴻溝。
雲九章淡淡的笑,他有足夠的修養允許戰敗者的不甘,
“散仙也可以留在這個世界,但散仙放棄了肉身,就放棄了領悟時間之力的可能。用元嬰和神識在世間飄蕩幾十萬年,你後不後悔?”
熏熏道人看著他,並不回答。
留在這世上不肯飛升的散仙,要麼有自己的理由,要麼有自己的被迫。後不後悔,根本不是可以自由決定的選擇。
他們握在手裡,還能決定的就隻有,活下去,或者死。
熏熏道人黑亮的瞳子裡沒有半點動搖,他從來沒怕過死,但也還沒有做下去死的決定。掀起削薄的嘴唇,他說:
“你想成神,統治這片大陸。那麼,你聽說過昆侖屠神的最終神兵嗎?”
雲九章的回應卻令人萬分意外,他忽然抬起眼,用一種諱莫如深的語氣說:“你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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