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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漸去,時日推移,到了臘月年根,終於又是一年翻過去了。
榮王終於振作起來了。
他傷勢漸漸痊愈,早已經行臥自如了,在胡大夫的精湛醫術之下,並沒留下什麼後遺症。
隻略有些虛,不過年輕少壯,有的是時間補養,這個不是大問題。
他好起來之後,由魏太妃做主,他也正式加入青山軍中忙碌起來了。
沈雋多次開解,有些話是沈箐不大好說的,就沈雋來,他情緒也好轉很多,差不多恢複從前了。
榮王終於恢複了以往的精氣神。
就是一身修身的窄袖長袍,比起以往到底是要寬鬆了一些。
西城公主九九的時候,沈箐陪他一起去東郊祭奠她。
西城公主也算大葬,四九,七九,在魏太妃的默許之下都大辦,到了九九這個尋常人家都不會外祭的日子,榮王也沒有大肆張揚。
隻和沈箐各騎上一乘輕馬,帶上兩人準備的祭品,以及一束白色的小花。
已經是春天了,原野上褪去星星點點的殘雪,嫩綠色的草葉冒頭,一片春回大地的清新景象。
西城公主的墳頭朝東,褪去寒意的風吹拂著,草長鶯飛,能俯瞰一整片的欣欣原野。
榮王回頭看了片刻,“這地方她肯定喜歡得很,她告訴我,夢裡都想著回來看一看。”
故國故土,夢縈魂牽。
沈箐懂的:“她以後都不會再離開了。”
榮王側頭,衝她笑了下。
“你費心了。”
這墓地是沈箐給選的,當時他悲慟難抑又傷重臥榻,根本就起不了身。
“這有什麼?”
沈箐甩甩馬鞭,見到榮王重新振作,她是打心眼裡高興的。
“我們給阿慈祭杯素酒吧?”
“好。”
將包袱裡的酒杯祭品等物一一擺放好,小白花放在她的身畔,倒了三杯素酒,榮王執起來,輕輕灑在墳頭前的草地上。
有風吹過來,墳前的淺草小花輕輕搖晃著,仿佛那個害羞靦腆的女孩在衝他們微笑。
榮王輕輕摸了摸她的墓碑,長長呼了一口氣,輕聲和她說話,又和沈箐說起燕慈。
“她出嫁的時候,我真的很擔心很擔心。”可惜公主婚配及和親,根本容不得他做主,他甚至連想在虞太後身上想一想辦法都不能夠,因為那是太.祖的旨意。
“可是她很堅強,她告訴我,原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真的。”
“母羊生產時很偉大,小羊有些膻但很可愛。”
她努力適應著,努力告訴兄長,自己過得很好,讓他不必擔心。
“是嗎?小羊真的很可愛嗎?”
“應該是的吧,不過這小羊長大以後,被她讓人宰殺了,製成肉乾,寄回來給我了。她說,牧民養羊都是為了吃的,沒長成的小羊他們心疼舍不得,但長大了,就會宰殺,這是草原的規律。”
“嗯,說得太對了。”
“那你吃了嗎?”
“吃了,你也吃了。”
“……真的嗎,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你為了躲功課,老是蹭你大哥尾巴過來玩的那一年。”
“這麼久的事情,你居然還記著啊。”
“嗯,也沒多久,……”
……
祭奠完了素酒,兩人靠著墓碑,回憶那個靦腆害羞的小姑娘,回憶兩人曾經的過往。
白雲蒼狗,浮雲過隙。
到了日暮黃昏,夕陽的餘暉落在原野上的時候,兩人終於踏上返途了。
榮王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山坡上那撮墳塋,大理石墓碑潔白,映著夕陽,仿佛她在衝他告彆微笑。
他衝她用力揮了揮手,最終調轉了馬頭。
初春的風冷,但已經褪去的寒意,有小男孩吸著鼻涕在驛道上打鬨追逐,挑夫農人吆喝罵著,洪亮的聲音裡卻掩不住笑意。
有小商販停在路邊的茶棚裡,喝上一碗粗茶解渴,再重新挑上擔子去趕城裡的夜市。
他們的生活未必沒有苦難,但淳樸的臉上滿滿都是對生活的希冀。
在這個日落的黃昏裡,繼續著他們日升日落一成不變的生活,但他們卻很滿足,也很感恩。
“西垣治理都很好。”
百姓的狀態,最能清晰看出來新的當政者態度。
沈箐側頭笑道:“這裡麵有你的一份功勞。”
榮王聞言,不禁笑了下。
他側頭,兩人相視一笑。
心底那些黯然和鬱鬱到底是去儘了,若說什麼最治愈,那大約就是一個人對理想的期盼和實現吧。
沈箐笑著說:“你要再接再厲哦。”
榮王不禁柔聲應了句:“好。”
兩人並駕而行,環視著忙忙碌碌又生機勃勃的市井小民,一路進了城,回到了郡守府。
沈箐送榮王回他住的梵星院,她向來都是這樣的,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女孩就需要被照顧,榮王是傷員,她便自動自覺先送他回去。
是那麼自然而然,大大方方,讓人一點都不覺不對勁兒。
她就是這麼一個人,一個坦誠而大方,陽光風火又溫情似水,獨特得讓人移不開目光的一個姑娘。
夕陽的餘暉還在,昨夜下過月,早春的杏枝帶著青蔥水意,探出牆來,一個個粉嫩的花苞帶著紅暈,悄然綻放在枝頭。
她站在杏枝下,伸手戳了戳垂下來杏枝,杏枝顫了顫,抖落一陣小水珠,撒了她一臉,她眯眼縮了縮頸,卻輕笑起來。
白生生的牙齒,粉嫩的俏臉,她顧盼之間,不知自己和這早春的杏花是相得益彰,竟一時不知是誰更美。
榮王有些心潮起伏,剛才一路上就輾轉在舌尖的話,就忽然有勇氣吐了出來,“阿箐。”
他輕輕喚了一聲,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他是喜歡沈箐的,一直都喜歡,隻是從前因為不能自主,所以從沒想過透露。
可是,這些顧忌現在都沒有了。
而這段時間,他人生的最低穀最悲慟之際,是沈箐在全程陪伴他鼓勵他。
悲傷終於被時間稍稍撫平之後,麵對每日都細心陪伴開解他的她,他無法不動容,也無法不更加淪陷,在這個春日的黃昏裡,突然就生出了告白的衝動。
他一抓住沈箐的手,沈箐一愣:“???”
而剛剛下馬,快步行至此處去接沈箐,卻剛好遠遠看見這一幕的燕長庭,卻恨得一夕咬碎了牙關。
噩夢一般的情景,他害怕了無數次,卻就這麼突兀出現在他的眼前。
渾身熱汗,卻一夕手足冰涼,他渾身叫囂著衝出去,這一刻腳下竟然邁不動半步。
他僵在牆後,眼睜睜聽著,榮王柔聲說:“阿箐,阿箐,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從前我們還說過要一起看桃花呢,待到仲春之時,我們就一起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