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仰頭喝儘了杯中清釀,“我一直就認得她,從小就認得她,我和你娘是師兄妹。你
可能不知道,你娘本是江湖中人,並非書香門第。”
二十年前,鶯飛草長,時繹之與蘇辭修青騎紅衣,山水為樂。本是思無邪,卻因偶遇而改了初心。師妹愛上了一個文弱書生,成了□□。師兄輾轉來到京城,投身朝中,隻為時時見她。然而一個人的心不在,縱然天天相見也不過是徒增傷戚。
“有些東西真是說不清。”時繹之緩緩道,“你娘的劍法好,當年在太微山也算小有名氣,她也頗為自得,曾說自己的夫婿必要勝過自己才會嫁。我武功一直比她好,她也一直很尊敬我,我以為有朝一日她必會嫁我。誰知她最後嫁的人,絲毫武功也不會。”
“你娘看著灑脫隨性,有時卻又很認死理。我知她不會回頭,也想放手而去。就在那時,葉知秋辭官離朝,我奉命追殺。”他歎息,“那時我心裡恨你爹,確是想殺他。然而你娘……你也知道的。”
蘇離離聽他說完,低了頭不答,心裡波瀾起伏。
時繹之歎道:“你不必恨我,我真氣在任脈衝突,日夜往返不息,竟不受我控製,其苦萬般。這樣不死不活、無親無故地活著遠比死了更難。這也是活該的報應吧。”他話鋒一轉,“上次跟你到冀北將軍府地牢的人,是祁鳳翔嗎?”
“是……”
時繹之搖頭道:“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朋友而已。”蘇離離苦笑著想,他不抓著我,誰願意做他朋友。
時繹之道:“那你有什麼打算呢?”
蘇離離食指在筷子上劃著,“隨便逛逛,沒錢了再說吧。”
他淡淡笑道:“關鍵在於,你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
蘇離離默然想了一陣,“我要什麼?”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隻想不要被那些想找我的人找著。”她有些愣怔地抬頭,轉看四周,彆人的飯都吃完了,“你要的是什麼?”
時繹之道:“我現下正要去三字穀,看看能不能治好我的內傷。”
“那是什麼地方?”
時繹之笑道:“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三字穀乃神醫韓蟄鳴的住處,韓先生深居不出,所有求醫之人隻能送上門去。無論刀劍外傷,或是沉疾重病,他總有法子救治。所以江湖中人
不怕他醫不好,隻怕他不醫。”
蘇離離聽得眼睛溜圓,不禁歎息:“這人真是棺材鋪的大敵!”她站起身來,對著店家喊,“小二,算賬”之後轉對時繹之道,“飯吃完了,就此彆過吧。”
時繹之搖頭道:“你一直被人跟蹤著,還不知道。”
蘇離離不相信,“誰跟蹤我?”
時繹之拈一根筷子,手腕微微一抬。那筷子直飛向屋頂,穿破屋瓦一聲脆響,時繹之喝道:“下來吧。”
一個黑影自簷上飄落,站在階下,黑紗覆麵,看不清五官,蘇離離卻認了出來,驚道:“是你!”
本已過來的店家嚇得連連倒退,一轉身縮到櫃台後,和店小二一起,半露著腦袋看這三人。
“你認識?”時繹之問。
蘇離離點頭,“認識,祁鳳翔的人。”
扒爪臉緩緩進來道:“閣下好身手,隔著屋瓦我竟避不過你的筷子。”
時繹之未及說話,蘇離離已然怒道:“你一直跟著我?!”
“是。”
“那……那……”她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扒爪臉已善解人意地接了下去,“你的消息我一直都有回報給京裡。”
“你主子怎麼說呢?”蘇離離怒極反笑。
“讓我沿路保護你,直到你逛膩了為止。”
祁鳳翔真是令人發指!蘇離離有些惱,卻冷笑道:“怪不得我走了這一路還沒讓人賣了,打出生就沒這麼順風順水過,原來是你在暗中跟著。這樣多不好,我吃飯你看著!”她一拍桌子坐下來。
時繹之微微笑道:“祁鳳翔倒是個有心人。”
蘇離離咬牙,犟勁兒也上來了。他憑什麼這般淡定,要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納入指掌。她轉頭道:“時叔叔,不如我跟你去三字穀吧。隻是這個人跟著討厭得很。”
時繹之笑道:“你也莫要為難他,他為人下屬,原本不得已。何況並無惡意。”他轉向扒爪臉,卻是冷凝語氣,“你願意跟著就跟著,隻是我這位侄女不愛見你,你便不要出來了吧。”
蘇離離看了時繹之一眼,沒有再說話。
三字穀在徽州南麵的冷水鎮上。蘇離離一路上前後左右地看,問時繹之:“他藏在哪裡?為什麼我都看不見就跟了我一路。”時繹之大笑。
冷水鎮位置稍僻,房屋簡潔,鄉人樸實。晚上住在那裡,時繹之指點著房上炊煙道:“離離,你看這裡的人,他們雖各有弱點,彼此之間卻從不乏關愛。”
蘇離離抬頭看去,一縷青煙嫋嫋而起,像極了她不曾遇見祁鳳翔時的日子,清淡如茶。她望著這郊野村莊平靜中的生動,覺得這是豐沛充足的生活。
這生活於她,或者一度如此,或者可能再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