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辰轉了身,看見一個黑瘦的女人扒著門邊看他,身上穿一件白色單衣。但隻一仔細打量便曉得那衣裳原本不是白的,隻是洗白了而已。
女人盯著地上的狼和錢,又道:“不值當這些……哎呀,我還以為你是……”
說了這些,又使勁兒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往屋裡招手。那小女孩便捧著個葫蘆瓢走到門口,道:“叔叔,阿娘叫你喝水。”
女人緩了口氣,又道:“家裡實在沒什麼待客的了……兄弟你要不嫌棄,喝口水吧。我還以為你是山上的匪……”
李伯辰在心裡歎了口氣將褥子放下,走過去接過水瓢。他並不渴,但不想拂了心意,便一口氣都喝乾了。見那女人的眼睛在銅錢和銀鋌上轉了轉,似乎又要說“不值當”,便道:“我用得急,就覺得值這些。”
將瓢遞給那女孩兒,轉身又了一步,忍不住問:“大姐,你家就你娘倆兒?”
女人忙道:“我男人去做活去了。”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天落黑就能回來。西邊新搬來一家,要起個莊子……我男人幫忙乾活去了。”
李伯辰點點頭,抱起褥子走開了。聽那女人又在身後道:“兄弟,那幾家人不用問啦……都餓死啦。”
李伯辰低低地嗯了一聲,大步走到路上,一直走到林中,才又重重地歎了口氣。之前在草甸中的時候心情還不錯,可如今又覺得沉甸甸的。
“餓死了”這種事他聽說過,但沒親眼見過。如今瞧了這幾家人,才覺得這三個字變得真實起來了。
他緩步走著,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在無量軍的時候雖說不是錦衣玉食,但也吃得飽。在璋城的時候住在陶家,看著街上的繁榮景象,也覺得這世道雖不算好,也不算太壞。街邊有各色店鋪、吃食的攤子,尋常人十來枚大錢就能混個醉飽。
而在他從小生活的那村子,雖說有些人家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也得找野菜合著麵蒸餅子吃,但好歹沒餓死人。
剛才還在想去哪兒弄百萬錢給林巧置辦個小莊子,可僅僅與散關城相去十幾裡的地方,就“餓死人”了而這家快要餓死的,男人則去給一戶莊園主幫忙了。那新搬來的莊園主,想必也是吃好穿好的。
他並不仇視那些富裕的人。知道怎麼樣的世道,都會有衣食無憂的人的。隻是想,這些人落魄成這個樣子,還是因為十幾年前的刀兵吧。戰火一過,新的秩序沒能建立起來,城外盜匪橫行,便民不聊生。
其實也不僅僅是因為這個要是尋常的匪徒,很多地方可以組織些民團自保。但這世上有神奇的術法,匪徒也就不是尋常的匪徒了。如自己一般的修行人,在某種意義上說其實與剛才那對母女已不算是同樣的“人”了。
自己在山野中穿行,不是很畏懼冷熱病痛,想要弄些吃的更是易如反掌。剛才瞧著那家人窮成那個模樣,他心中生出一個念頭守著這樣的山、這樣的原野,從哪裡弄不來吃食?
但又一想,且不說那些大片的山野是不是旁人家的、允不允許他們去狩獵,即便能,剛才那樣的一家人想靠這個謀活路也太難了。
他們去哪裡弄錢買弓弩呢?自己造,造得出合用的麼?便是有,射得準麼?下套設陷阱的話,跟誰去學呢?倘若在這些事上花個一年半載的時間,家裡人吃什麼呢?還有些薄田要伺弄的。
況且那樣的普通人,因為營養條件極差,本就易病、易累,在山間狩獵一旦受個稍重些的傷,搞不好人就沒了。獵戶……聽起來很尋常,可也不是普通人能做的。
他們實在太脆弱了。亂世人命如草芥,他們也過得太苦了。
這樣的人家在李國還有許許多多吧,他今天給了他們一千多錢,是因為於心不忍。可往後遇著同樣的,總不能再繼續灑錢。真要幫忙,或許可以將沿路看著的匪寨都剿了,然而這樣真有用麼?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李國如今亂掉了。
李伯辰從前知道自己或許是北辰傳人、李姓王室的後人,覺得身上就擔了道義和責任。但又想人活一世,還是自己快活些最好。遇著不平事,倘若力所能及便幫一幫,也算無愧於心。
可眼下這情形……自己要真是個“北辰帝君”避世隱居、獨善其身,真的能做到“無愧於心”麼?
他覺得心中極亂,就重重歎了口氣。等再走出十幾步,卻又想,也隻是因為這裡亂了麼?
還是因為自己這樣的修行人吧。
六姓王族的統治持續了數千年,且絕大部分王族都是修行人。他們壽命長,便開枝散葉,王姓子孫不曉得有多少。即便許多人都如隋以廉、隋子昂那樣變成了類似基層官員的存在,可畢竟還要領著王姓獨有的供奉的。
這樣龐大的宗室,在他原來那地方,最多撐不過五百年。可在這裡之所以能延續這麼久,便是因為術法神異、靈神庇佑。
如那家人一般的草芥之民被壓榨至死,換得王姓所居的大小城鎮繁榮興盛。於那些人而言,這是一種永無天日的黑暗他們沒有任何能力可以從根本上改善自己的處境。
我也沒有吧。他想,哪怕有一天我的修為能獨戰整個世界,也不會知道到底該怎麼辦。要改變、改良一個世道從來都不是僅靠武力就能做到的,所牽扯的方方麵麵,就是一個人活上百年千年也難參得透。
要不然,靈神們為什麼不叫這世間更好些、叫他們的香火信眾更多些呢?
他這樣一路想著,又走回那荒村。
進院之後發現白馬還在,便鬆了口氣。可一進屋,又愣住了。
他原本急著弄吃的,就將火生在外屋的地上,但如今發現火被移到了爐灶裡。那爐灶本是傾塌了一半,也被清理出來,倒成了個天然的火塘。
灶台上還擺了個木盤,李伯辰瞧了一眼,覺得該是用破門板或者破窗板斬成的,又洗乾淨了,原本剩下的三支烤肉就擱在木盤上溫著。
地上也掃得乾淨淨,露出原本的黑泥。這房子塌了一半,但此時一看竟不覺得如何頹敗了。
……是林巧做的吧。他原本心情沉重,但見了這情景,一下子鬆快起來,便抱著褥子走進裡屋裡屋的地、炕也都掃乾淨了,炕上竟還鋪了一麵爛草席。林巧裹著大氅,正擺弄一張瘸了腿的小桌。
見李伯辰走進來,轉臉微笑道:“李大哥呀,你在哪弄的褥子?”
她已經不生氣了麼?又將這臨時的居所收拾得個小家一般了。李伯辰心裡一下子湧起一股暖流,自己也不知怎麼的,連喉頭都哽了哽,隻道:“我……在西邊一家人那裡換來的。”
林巧走過來接了褥子翻開瞧了瞧,又笑道:“倒是乾淨,你跑了那麼遠罐子裡還有熱水。我剛才去旁邊幾家找了找,就隻找見這些。外麵牆邊還幾個碗碟,一會兒你去把它們洗出來吧。”
便走到炕邊將褥子使勁兒抖了抖,鋪上。李伯辰站在原地,看著窗板縫隙裡透進來的陽光將她的皮膚映得近乎透明、又映出了半空中那些翻飛的細小塵埃,喘了喘,隻道:“好……林姑娘,好。”
說了這話,他忙走出屋站到院子裡。風一吹,覺得臉上有些涼,抬手一摸,發現竟然落了兩滴淚。他愣了一會兒,不知道這淚是自己落的,還是原本那位殘存的意識落的。
是想起常庭葳了吧。想起她從前操持家務時的模樣。林巧自然不是常庭葳,關係也不同。可孤身那麼久,忽然又有一個人在做這些事、在照顧自己,他就覺得心裡一陣陣的發酸,還空落落的。
李伯辰低歎口氣,走到牆根慢慢坐下,看著一邊地上的兩個碗、兩個碟子,沉默了一會兒。
不然就帶著她走吧。他忽然在心裡對自己說,什麼家國大義……其實都可以不用急。料理了常家那邊的事情,過上一段安穩日子好不好?我是個修行人,我能活很久。哪怕耽擱上幾十年,這世界就能毀滅了不成?
可又隔了一會兒,還是將手套摘下狠狠擦了把臉,將那些碗碟拾起,走出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