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低頭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那,以前呢?以前有沒有想過往後要做什麼?”
“以前啊……我以前想,以後我給自己贖了身,就找個清靜漂亮的地方買一個小莊子。”
“小莊子?”
“嗯……一個小莊子,幾百畝地。往後靠著地租過些清閒日子。”
李伯辰愣了愣,在心裡算了一下子這個“小莊子”得要多少錢。各國地價不同,李國的該是最便宜的。但從前聽軍中同伴說,即便是這最便宜的,一畝中田也得兩千錢左右。幾百畝地……要是五百畝中田的話……
得一百萬錢。
加上個“小莊子”,怕不是要一百五十萬錢上下。這還沒算雇仆傭的錢。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他對這世上的歡場女子了解不多,可在來處沒少聽類似的故事。譬如說,青樓女子相中窮書生,自願贖身同他回家過上幸福生活,哪怕做個妾室也甘之如飴。還有某某頭牌苦苦尋覓,隻為找一個能托付終身的,好脫離苦海。
他記著這些事,便理所當然地想競輝樓那種歡場之地必然如同火海煉獄一般,自己要帶林巧走,她當然樂意。
但此時瞧著這低矮土屋、一地飛灰,又聽了她原本的打算,才醒悟過來。自己將她帶出來了,怎麼安頓她?難不成找個地方將她塞去做農婦麼?她原本可是家資百萬、打算買個“小莊子”的呀!
其實這時候一想,也還是因為自己漂泊浪蕩的日子過得久了,又忘記尋常人是怎麼樣的想法了。
他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麼好,心裡也沒了計較,隻能將話題暫時岔開,道:“林姑娘,除了葉盧之外,你見沒見過另一個人的模樣?”
但這話一問出口,他就後悔了。林巧昨夜突逢大變,如今又了生了病,不會想去回憶那些事的,自己太心急了。
便忙道:“算了,先不急著說這個。”
林巧似乎瞧得出他在想什麼,抿嘴笑了笑:“沒事,李大哥,你的事情要緊。那個人……我隻見過他的側臉,看起來是個老人。聲音有點兒怪,好像嗓子受過傷。”
李伯辰皺眉想了想,沒什麼頭緒。又道:“嗯。林姑娘,你知道常家人現在在哪兒嗎?”
林巧搖頭:“這個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但是我隻是聽人說從前的那些公卿,在國破之後大部分都逃到奉州了。奉州,北邊就是臨西。”
那就還是要繼續北上的。李伯辰在心裡歎了口氣,他原是打算緊緊咬住那人不放。可現在帶了這姑娘,想必無法按計劃行事。但那一位已經提前離開幾天了,哪怕自己孤身一人上路,追到他時該發生的事情也都該發生了。這麼一想,倒真不用急了。
他便將手上的土灰拍了拍,站起身道:“要不要我把你的肉再熱一下?”
其實也隻是順口一問實在不曉得再說什麼。但沒想到林巧微微笑了笑,真將撕了一半的肉遞給他:“好啊。”
她此時慢慢緩過神,又變得落落大方了,似乎還很高興自己能問了這樣一句話。李伯辰也覺得如此氣氛又緩和了些,便將木棍接過。
林巧微微仰著臉看他,又將大氅緊了緊、把自己裹得嚴實些,道:“李大哥,沒想到你這麼細心。這些年,頭一次有人對我這麼好。”
李伯辰被她說得臉上微微一紅,但心裡倒很受用,便邊走出去邊笑道:“你的兩個小丫鬟不是也把你照顧得很好麼?昨晚我潛進去的時候,正聽著她們在說你的病,還怕你晚上醒了見不著人。”
林巧隔著牆道:“她們是她們呀,女兒家細心是應當的。但李大哥你是英雄豪傑,這就叫膽大心細了。我真沒想到,你也會這樣伺候我。”
李伯辰被她誇得有些飄飄然,蹲在火旁將那半支肉又慢慢地烤,道:“說起來也是我連累你,賠罪、伺候都是應當的。好在你這病不重,你也修行過,該很快就好了林姑娘,你修的也是北辰一脈的心法?”
他問了這話,又將肉轉了轉,從腰間布兜裡再摸出些椒薑粉灑上去。等見著裡麵的白肉也微微泛黃了,才意識到林巧沒回他的話。
他心中一緊,怕她是又暈過去了,忙握著半支肉走進屋。
可瞧見林巧靠牆邊坐著,臉色煞白。見他走了進來,麵上掠過一絲驚慌的神色。李伯辰意識到,她是故意沒答自己,或者說,沒想好怎麼答。
他心中一警自己之前覺得她有修為在身沒什麼大不了的,因而才隨口一問。可如今看林巧這神情,似乎事情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麼簡單。
她慌什麼!?
某種不祥的預感掠過心頭。李伯辰微皺起眉,沉聲道:“林姑娘,你修行這件事,是有什麼難言之隱麼?”
林巧張了張嘴,臉上忽然又泛起一陣微紅,隻道:“我……”
幾個念頭在李伯辰頭腦裡飛快地變幻一遭。他意識到,這或許與葉盧、另一個人有關聯難不成這林巧本也是葉盧計謀中的一環?故意叫自己救了她、由她來監視的麼!?
昨夜挖出葉盧所化那木胎的時候,林巧的確沒有過來看!
想到此處,李伯辰鬆開手將那半支肉丟下,慢慢向前逼進一步道:“林姑娘,要真有人是惡徒,在我這裡,可沒什麼不殺女人的忌諱!”
想到自己是中了計,他心中便生出怒意。說話時語氣極為淩厲,將右手也摸上了腰間的曜侯。
但林巧卻緊咬著嘴唇,受了驚似地看他,什麼都不說。
李伯辰在心中冷笑,想對我來這招麼!?
下一刻,她忽然落下兩串淚珠,哭道:“李大哥,不是,我……我……”
說了這話,將臉埋進大氅裡:“我……你叫我怎麼說……”
李伯辰此時可沒什麼憐香惜玉的意思,隻道:“照實說!”
林巧猛地抬起頭,緊咬嘴唇盯著他:“李大哥,你不信我……那我就走好了!”
又將眼一閉:“或者你殺了我好了!”
真以為我不敢殺人!?李伯辰抬手便要將曜侯拔出,但剛要有所動作,忽然意識到林巧的反應很古怪。
似乎……不是身負陰謀被自己撞破的反應,倒更像是羞愧!
他愣了愣,呆立原地,隔了一會兒,道:“林姑娘……”
又道:“你是……”
林巧慢慢彆過臉,沉默片刻,止住眼淚,咬牙道:“我不想修行。可客人裡,會有修行人。”
李伯辰剛想問“這又是什麼意思”,一個念頭忽然從腦海裡劃過,叫他遭雷劈似地呆住了。修行人,肉身強橫。要到了難以自持之時,普通人怕是沒法兒……
他退開兩步,隻覺自己腦袋嗡嗡作響,血直往臉上湧。我怎麼這麼蠢……這麼蠢……他在心中大罵。也知道不能全怪自己翻臉太快打離開無量城開始一直身處險境,無時無刻不得提防明槍暗箭,必要留心每一個反常之處。如此緊繃得久了,已很難將平常事往平常的理由上去想了。
但雖如此,自己卻逼這個苦命的女孩兒將話都說明了誰會想要修行隻為了迎合“客人”?!她自然說不出口的,尤其當著自己這個曾被指腹為婚的“李大哥”的麵!
他便是此時想一想,都能知道林巧心中有多麼羞憤!
李伯辰又愣了一會兒,長揖至地,道:“林姑娘,我是個混賬莽夫。”
他一動不動,聽著隔了一會兒,林巧慢慢吐出口氣:“李大哥,我不怪你。我也不知道我修的是什麼心法。也許是北辰吧。”
她說了這話就不再開口。李伯辰慢慢直起腰,見她將臉埋在膝頭,籠在大氅裡一動不動。
他便使勁兒揮揮拳往自己臉上隔空狠捶了幾下,又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兒,慢慢走過去拿起水已涼了的碗,悄悄退出屋子。
外屋地的火堆旁還有三支肉在熱著,可他現在一點胃口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