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嬤嬤不可避免地又說了一籮筐的話,口中更是又乾又渴,腿也有些站酸了。偏偏裴湘卻一點沒有讓她坐下喝茶說話的意思,還當真擺著小主子的譜,始終讓馬嬤嬤站著回話,完全不像曹府裡的其他晚輩那般,因著老夫人的麵子,對馬嬤嬤也多加尊重。
對此,馬嬤嬤很是不滿,可又不能明著挑理。
甚至,當裴湘繼續讓她詳細描述曹府是如何歡度其它節日時,她也隻能忍著口渴和勞累認真教導。畢竟“學生”還學習儘頭十足,她這個奉命前來幫大格格熟悉京城規矩的奴婢怎能喊累不教?
倘若裴湘之前答錯了,馬嬤嬤自然就有借口暫停今日的教學並且威嚇嘲諷一番,然後再找個機會退下去悄悄休息。可偏偏她沒有成功為難住裴湘,便隻能繼續不停地說下去。
半個時辰後,說話說得有些頭暈目眩的馬嬤嬤終於沒忍住,開口向裴湘討杯茶水喝。
聞言,裴湘故作驚訝地埋怨說,既然馬嬤嬤早就口渴難忍,怎麼不早些說呢?然後,她毫不猶豫地讓蘿月遞給了馬嬤嬤一盞茶。
而就在馬嬤嬤迫不及待地大口喝水解渴之際,就聽裴湘問身邊的俞嬤嬤道:
“嬤嬤,下人回話的時候,可以直接討茶喝嗎?之前……沈家小門小戶的,做的不算周到,並沒有這樣的規矩。伺候的仆婦也都比較謹言慎行,不會在當差做事時候這般……可見,還是曹家仁善,下人當差回話的時候可以直接要水喝。以後我到了京中,出門做客時,也得看看旁人家是不是也如此行事。若不是的話,可見對方就是個不講情麵的嚴苛人家。”
馬嬤嬤隻覺得拿杯子的手猛地一抖,心裡忍不住罵了一聲晦氣。然後,她連忙揚起一抹勉強笑意告訴裴湘,自己這是渴得狠了,才貿然開口討要水喝的,還望小主子寬容諒解。
裴湘自然點頭表示諒解。同時,她一邊讓人給馬嬤嬤換大杯子喝水,一邊請俞嬤嬤幫忙記下馬嬤嬤剛剛的行為。
馬嬤嬤見狀,心知裴湘這是準備抓她的把柄呢,又忍不住暗罵了一聲鬼丫頭,隨後憤憤地一口飲儘大杯子裡的茶水。
與此同時,她又忍不住想著,也不知道這丫頭泡的什麼花草茶?剛才看她喝得那樣舒服,自己就眼饞極了,現在親口一品,果然生津止渴味道極佳。等以後……她肯定讓小丫頭將茶方子雙手奉上。
喝了茶,解了渴,馬嬤嬤又開始說起曹府裡的大事小情來。
她當然不會透露那些機密之事和緊要的人情關係,但偌大的曹府,便是家具上的雕花樣式和四季的窗紗門簾花色都能念叨幾個時辰的,更彆提好些家具還是有來曆的,她還真不怕無話可說。
馬嬤嬤此時也是被裴湘挑起了火氣,就想著如何降服了這個小丫頭,便越說也多,越說越細致。
說得渴了,就喝一口杯中滋味不錯的飲品。一不留神,她手中的大杯子就已經被倒滿四次了。
話說多了,自然口渴。
水喝多了,那就會想上廁所。
所以,大半個時辰之後,馬嬤嬤的表情變得越來越難看尷尬,語速也漸漸放慢了下來。她不著痕跡地換了個站姿,特彆希望裴湘現在就犯個錯,讓她有理由體麵離開。
但馬嬤嬤注定要失望了,裴湘依舊能準確回答出她的每一個問題。與之相反的,她則因為心神不寧和疲憊的關係,大意之下竟然幾次說錯了話。
而馬嬤嬤每犯一次錯,裴湘就讓俞嬤嬤記在一張紙上,和之前馬嬤嬤主動要喝裴湘的茶水的那一條記錄記在了一處。
馬嬤嬤此時哪裡還看不出自己今日是被一個小丫頭給算計了。她眼巴巴地瞧著俞嬤嬤手中那張字跡越來越多的記錯紙,又是心急,又是尿急,於是,她說錯的地方就越來越多。
而裴湘這期間並沒有隻坐在椅子上給馬嬤嬤糾錯處。她見馬嬤嬤毫不猶豫地喝下三大杯茶水後,就知道今天算是報仇成功了,之後就是一些收尾工作了。
於是,裴湘讓人給她擺好棋盤。在聽馬嬤嬤介紹曹府“建築風格”和發家史的同時,分心琢磨起之前從書裡看過的一局殘棋來。
而馬嬤嬤在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不少事情後,越發不願意就這麼灰溜溜地離開了,並且,她也沒有理由離開。
還是那句話,學的人還沒有聽疲倦了,教的人怎麼能放棄離開?
“馬嬤嬤,你可不能耽誤我的進度呀!你要是教不了,那我就去找老爺換人來教了。”
這話就像一個緊箍咒套在馬嬤嬤的頭上。
到了掌燈時分,有小丫頭進來問要不要擺放晚餐菜肴。
裴湘便笑著看向馬嬤嬤,問她依照曹府規矩,她這個六歲的大格格晚上該吃些什麼,又應該吃多少?
此時的馬嬤嬤根本沒有心思計較裴湘的飲食問題,她隻想早些結束今日的“教學”讓她出去痛快解手,於是連忙啞著嗓子笑道:
“依著大格格的心意來就好。您身邊有俞嬤嬤和蘿月姑娘,哪裡會有不周到的地方呢?之前是奴婢想差了,奴婢也是關心大格格,還請大格格原諒奴婢。”
裴湘見馬嬤嬤雖然口氣放軟,可眼神卻依舊讓她感到不舒服,便微微搖了搖頭,望著馬嬤嬤慢吞吞地說道:
“我倒是覺得你之前說的有幾分道理。這樣吧,看在你是老夫人身邊之人的麵子上,我聽你一回,晚上就乾脆不吃了。更何況我今日學習興致正濃,還沒聽夠你說的那些事呢。
“曹家呀,那裡本來該是我自小生長的地方,那裡住著我的親人,所以,我一定要儘早了解那裡。尤其是老夫人、老爺和太太的一些喜好。馬嬤嬤,你快快一一道來,也好讓我更好地儘孝。”
馬嬤嬤隻覺得心中一苦,雙腿更是恨不得擰成麻花狀。
又過了一刻鐘,終於忍不住的馬嬤嬤隻好坦言自己水喝多了,非常想去解手,必須要離開了。
聞言,裴湘把目光從棋局中移到馬嬤嬤身上。
沉默片刻後,她在馬嬤嬤哀求的目光裡毫不猶豫地說道:
“俞嬤嬤,記下來,馬嬤嬤當差的時候因為要去解手,無法儘心儘力告訴我老夫人的喜好。”
說完這話,裴湘放下手中棋子,繃著一張小圓臉語重心長地對馬嬤嬤說道:
“非是我不近人情,我身邊的人,渴了餓了肚子不舒服了,都能及時解決,因為我做了必要的安排,不會為難任何人。
“但是,馬嬤嬤,我之前並未喊你今日到我身邊來當差,是你主動尋來,又主動要教我規矩。既如此,那你就該做好充分準備,好好教學,不能說教就教,說走就走。尤其是——你還是來教‘規矩’的,那就得以身作則!才能讓旁人信服,是不是?
“總不能曹府的規矩就是當差期間一會兒朝主子要茶水喝,一會兒又說水喝多了,然後差事做不了要去解手吧?這成何體統!若不讓你去,外麵還當我小小年紀就待人苛刻,可若是就這樣答應了你,那從此以後我身邊可就亂套了。
“人人都能想來做事就來,想甩手離開就走,豈不是比我沒有跟你學規矩之前還沒有規矩麼?馬嬤嬤,你今日這般表現,到底是欺我年紀小心腸軟,就要算計我陷害我的名聲,還是當真能力不足?”
“……是奴婢……能力不足!”此時已經憋尿憋得要發瘋的馬嬤嬤猛地一閉眼,咬牙認下了二選一中罪名比較輕的那個。
她想,便是當場尿褲子,她也不敢承認自己要故意算計曹家大格格。
然而,此時不夠冷靜的馬嬤嬤卻忘了,她並不一定非得選一個選項的。
馬嬤嬤夾著步子慌慌張張地離開了,但裴湘麵前的殘局卻還沒有徹底解開。
於是,她一麵吩咐儘快開飯,一麵又麻煩俞嬤嬤拿著那張列滿馬嬤嬤犯下的失誤的紙張去找曹寅。
“紋繡,你也去吧,倘若老爺問起今日之事,你一五一十地回答就行了。對了,今日讓你寫了這麼些字,想來你的手腕明日會非常酸疼。這樣吧,放你十天假,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不提俞嬤嬤和紋繡離開後裴湘如何心滿意足地吃了一頓無人打擾的晚餐,隻說曹寅收到俞嬤嬤遞出的“馬嬤嬤犯錯記錄”後,又聽完了紋繡講述的全過程,臉上的神色便從漫不經心漸漸變得鄭重嚴肅起來。
他之前已經想到過,裴湘或早或晚必然會因為教導一事來告狀的,他也猜測過長女會采用什麼樣的告狀手段。是用身邊皇子親派的宮人當擋箭牌?是撒嬌請求討好他?是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欺負”教養嬤嬤?亦或者乾脆嚷嚷著不學規矩要回沈家?
可他絕對沒有預料到,馬嬤嬤甫一出麵,隻一個回合,就被女兒這般名正言順地給退了回來。
看著紙上記錄的馬嬤嬤親口承認“能力不足”之語,曹寅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暗道,隻要這個女兒不打算主動配合,他估計永遠無法給她找到一個“能力十足”的稱職教養嬤嬤來。
當然,他自然可以多派去幾人一起去教導長女,可焉知長女不會再有其它手段?畢竟……那是惹急了會炸茅廁的小姑娘……
最重要的是,他派教養嬤嬤去長女身邊,是希望長女能儘快融入曹家和京中大戶人家的圈子,並不是要折磨她或者和她較勁兒。倘若他因為馬嬤嬤的事情一時想岔了甚至做出些本末倒置的決定,說不定會徹底失去這份本就稀薄的父女之情。
“果然,這才是真正早慧有天賦的孩子,她還沒學具體的規矩,沒接觸過深宅大院裡的波瀾,可已經會用規矩反擊了……”
曹寅眼中劃過一抹沉思。
他此時再想起這個意外找回來的長女,哪裡還有之前見麵時的那種理所當然的主導心態,這位自來就心思玲瓏的曹家家主恍然想道:
“看來,她之前說願意留在沈家的話也並非孩童的天真幼稚言語。天真的孩子不會這樣輕描淡寫地廢掉一個不合心意的教養嬤嬤,並且還讓人挑不出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