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散落著許多白發,想來尖笠之下,也已梳成了金人發式。
他的周圍堆放雜物,倒上燈油,一盞燈火在他腳下幽幽發光,仿若下一瞬便會踢倒在燈油上。
看著老者這副武裝,裴少淮道:“看來施謀用智、坐籌帷幄之人,已算到了今日的結局,早早做足了準備。”
又問:“裴某好奇,你就一點不關心兩個兒子的死活?”
“我輩這一宗支,本就是為布局而存在。”老者白眉白胡,一雙三角眼狠意似狼,毫無情緒波瀾道,“他們可死,我亦可死。”
“死在一個敗局上,也毫不惋惜嗎?”裴少淮問。
“敗局?你覺得這是一個敗局?”裴少淮的話觸碰到了老者痛穴,他猖狂又自傲,道,“裴少淮,這世上不止你一個聰明人而已?我既然敢上台,與你把戲儘唱完,便說明我大金朝不會輸。”
“你們可以殺了我那兩個兒子,也可以殺了我,甚至可以殺儘潛入宮內的數千死士,可你改變得了兩王奪嫡、朝廷動蕩的局勢嗎?那些參與宮變,舉淮王為皇的臣子,朝廷還敢再留再用嗎?不止他們,滿朝文武百官誰是真忠誰是假忠,你們分得清楚嗎?”老者得意道,“不是抓幾個替罪羊,這場宮變就算有交代了……事情遠沒有結束。”
顯然,他很滿意自己布的局。
又大笑道:“更艱難的選擇還在後頭。”
言罷,老者一腳踢翻了腳邊的燈盞,火苗陡然竄高。
老者一臉決然,等待熊熊烈火的吞噬,然而燕承詔一個騰空而起,順勢解開鬥篷,再一揮手,把撐開的鬥篷蓋在了火上,壓滅了火勢。
要論敏捷,誰能比得過燕緹帥呢?
“你所說的艱難選擇,是指選擇出兵還是退守嗎?”裴少淮問,“勞你辛苦布局,若是不親眼看看我大慶人的選擇,豈不可惜?”
“除了退守陪都金陵,你以為大慶還有彆的選擇嗎?”老頭在燕承詔手裡一邊掙紮一邊叫囂道,“西北疆有韃靼起亂,那群隻會養羊騎馬的莽夫已經識破大慶的商計,隻要三大部重新聯起手來,試問大慶的衛所能擋得住萬裡鐵騎的連番衝闖嗎?駐守京畿的禁軍,敢不前去支援西北疆嗎?”
韃靼三大部重新聯手,實力確實不容小覷。
“百二關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西北疆若生戰事,為防鐵騎長驅直入,朝廷必須增兵西北。
增兵西北,糧草優先西北疆,後果是山海關、京畿一帶守兵變少,防禦戰力大減。
對家離間、攪亂大慶與韃靼的茶馬生意,在秦晉散布謠言,引發民亂,為的正是擊潰整個西北疆。西北疆愈亂,對於金朝愈是有利。
老頭得意洋洋,頂上尖笠落下,露出金人的彩辮,他道:“我大金至少能收回幽雲十六州,一寸土一寸金,這豈能說是敗局?”
京都為幽州,大同為雲州,幽雲十六州指的京都至山西大同一帶,其位置十分緊要,否則大慶也不會把京都設在“幽州”。太·祖設立九邊重鎮,修築長城,也是為了守住幽雲十六州。
西北疆戰事不斷,京畿兵力不足,大慶為了自存,隻能退守陪都。金人則趁此機會,在遼東集結重兵攻下山海關,山海關一破,整個遼東還有幽雲十六州,自然就入金人之手了。
老頭又道:“我奉勸諸位不要在我這裡浪費時間,趕緊入宮如實上稟,趁早商議退居陪都之事……若是動作晚了,隻怕連金陵城都沒得選,隻能退回鳳陽老家了。”言罷哈哈大笑,諷刺之意十足。
裴少淮心想,果然,對家不僅聯手韃靼來牽製大慶,還聯手海上倭寇,企圖讓倭寇在南邊製造麻煩。
黃青荇的窩點就在金陵城裡,淮王一敗,金陵城裡的逆臣必如捅了窩的馬蜂,四處亂逃。
倭寇乘船而來,便可趁亂入城燒殺擄掠,占領金陵城。
“裴少淮,你以為你抓到幕後主使了嗎?”老頭搖搖頭,挑釁道,“你的對手不隻是一個人。”
既然對家的布局與早前猜想的相差不多,這就好辦了。裴少淮笑應道:“正巧,裴某也不是一個人。”頓了頓,繼續道,“你當好好看著,大慶不會南遷京都,金兵也不可能入得了山海關。”
隨後,燕承詔給老頭鎖上鐐銬,將其關入運送重犯的鐵籠中。
在一股濃鬱的燈油味中,錦衣衛仔仔細細將整座府邸翻了個遍,除了老頭,其餘家眷皆已畏罪自儘,隻有三五個仆婦躲在地窖裡逃過了一劫。
裴少淮沒能找到“王家”的家譜,卻在王高庠的書房裡找到了一遝舊書信。根據王高庠死前說的那番話,裴少淮推導出了事情的梗概。
親眼目睹父親殺死姨娘,棄養庶弟之後,王高庠立誓這一輩子絕不納妾,不成想入官第一年愛上了一漢人女子。王高庠以為能瞞得過父親,私養外室生下次子,結果一朝事發,外室被灌下鴆酒,繈褓中的孩子按照家規,棄養農家。
裴少淮對這個悲情故事並不感興趣,隻是,當他看到王高庠寫給外室的最後一封信,不由一怔,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信中寫下了孩子棄養的地方,被哪家人收養了。
“愛婉,這對農家夫婦對誌兒視如己出,甚至未讓他知曉自己是抱養來的,你在九泉之下安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