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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鎮撫司副官揮得一手的好鞭子,鞭子啪啪響,落在裴少淮身上,立馬血染白衣。
看似好不淒慘,但裴少淮知曉,這鞭子隻傷了他的皮,沒傷到肉,更沒傷到筋骨。
但一桶冷水衝到身上的時候,裴少淮還是疼得咬破了嘴皮。
裴玨進來的時候,裴少淮被銬在架子上,身上素衣變作血衣,血水嘀嘀嗒嗒。天窗的光束照下來,正巧映在他的身上。
白紙在審訊案上攤開,裴玨坐下,麵無表情問道:“這便是你堅持所守落得的下場?”並無戲謔之意。
昔年裴玨離任,禦書房前,裴少淮曾說“永遠不會割棄所守”,他守的是百姓。
裴少淮緩緩抬起頭,散亂青絲下笑了笑,道:“原來是裴尚書回來了……好久不見。”
裴玨一邊研墨一邊道:“我還等著看裴郎中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沒成想,等到的卻是裴郎中自己敗給了自己。”
“叫裴尚書失望了。”裴少淮道,“裴某興許是敗了,但這‘敗給了自己’從何說來?”
“你明知隻要退一步就可自保、穩穩當當往上走,卻還要踏出這一步,這不是敗給自己是什麼?莫不成有人逼著你走這一步?”這一句句聽似剜心窩的話,莫名透露出一絲絲惋惜來,裴玨道,“有的功勞可以要,有的功勞是不能要的。”
“下官愚鈍,不知裴尚書說的是哪一步。”
“哪一步?”裴玨道,“剿滅倭寇開了海,你便應該退一步,你卻急著滅三大姓。回京入了考功司,手握京察大權,你也應退一步,你卻強行改新策……這些難道不是一意孤行嗎?”
“沒想到裴尚書辭官後,還這麼關注裴某,裴某受寵若驚。”裴少淮喃喃道。
牆角裡,一窩老鼠鑽出洞口,嘰嘰喳喳,在牢獄裡大膽橫行,絲毫不懼。
裴少淮側頭看著這些肮臟的鼠輩在架子周圍竄行,道:“裴尚書看到了嗎?暗無天日的天牢裡麵,碩鼠不懼人。”
“為何如此?”裴少淮聲量放大,“因為身陷囹圄者無力自救,又哪有心思和鼠鬥?因為守監的獄卒,隻負責看守犯人,他手裡的刀不會砍碩鼠。愈是無人管無人顧,碩鼠愈是猖狂。”
因為太過用力,架子上的鐐銬鐵鎖哐哐響,裴少淮咬破的嘴角又開始滲血。
他繼續道:“開海之後若是退一步,雙安州隻會變成另一個泉州港,成為權貴斂財的工具。大慶連年長冬漫漫,北地的田畝年年短收,有的地方遇到旱災蟲災,甚至顆粒無收,若是不開海,若是沒有糧食運回來,若是運回來的全是白銀……是會死人的。天災至,人相食,幼童活不過三歲,究竟是天災還是**,難道裴尚書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在朝堂上,能說話能做事的,卻選擇緘口不言。京城外,想說話、想做事的賢臣能臣,卻隻能對著滿地荒荑、百姓流離,欲哭無淚,無措可施。為官者要聽的,不應該是阿諛奉承,而是百姓的聲音……這樣的京察不改,庸官奸臣當道,大慶還能挨多久?”
“挨到鐵騎踏破城樓,挨到敵船轟炸大慶港口,天下百姓退到南牆下,任人燒殺擄掠,我們還能再退一步嗎?”
“若是裴某退一步,天下與自己皆可兩全,裴某豈會不退?可若是退了這一步,碩鼠肆意妄為、橫行其道,裴某又豈敢退這一步?人人都想著退這一步求自保,則永遠不會有人敢往前一步。”
不停的鐵鎖鐺鐺響,老鼠有些害怕,悠悠地靠近洞口。忽的一聲拍案,嚇得老鼠搶作一團,爭著入洞。
裴玨被說得亂了心緒,隻能拍案而起,他道:“西北饑荒,自有千千百百的地方官在,再不然,還有陝甘巡撫在。京察不公,庸人當道,自也有吏部、內閣去管。若是救不了災,治不了官,則是他們入獄受罰,而不是你……你為什麼把所有事都往自己身上攬?你有什麼能耐能攬得住這些事?”
與裴少淮的對視中,裴玨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趕緊端了端官帽,重新坐下,恢複平靜的語氣,說道:“隻想著被人歌頌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因為心善則手軟,手軟則有短處。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最終隻會鋃鐺入獄……裴郎中不覺得自己是大放厥詞嗎?”
他覺得裴少淮缺了些心狠手辣。
“一個身陷囹圄的人,什麼都做不了,一個魂斷刀下的人,更是什麼都說不了。”裴玨道,“沒有什麼事比保命更重要,活著的人,才能成事。”
“裴尚書的‘成事’是自己一個人的‘成事’,我的‘成事’,是千萬人繼而往矣,隻要最後有一個人成了,都算成事。”
“裴少淮,你太過猖狂,也太過自大了。”裴玨評價道,“為臣子就當有為臣子的覺悟。”
裴少淮鎖在架子上,居於高,裴玨坐在案前,微微仰著頭。
裴少淮問道:“何為君,何為臣?何為臣子之心?”
裴玨自知身為“黑刀”,是以被天子所重用,他道:“臣子為帝王手中的利刃,生鐵所製,不應有心……沒有臣子之心,誰強誰便是吾君。”
裴少淮輕蔑笑笑,又問:“倘若敵殺你親友,誅你族人,困天下百姓於愚昧當中,以萬家之苦難成一家之尊貴,裴尚書也能認所謂強者為君嗎?……裴尚書做不到的。”
“與死於屈辱相比,我更願死於猖狂。”裴少淮道。
裴玨無言以對,他確實做不到。
硯台裡的墨已經乾了一半,裴玨終於執筆蘸墨,開始他的所謂審訊,問:“可有什麼要向皇上交代的?”
“臣無罪。”
裴玨沒有繼續問下去,長長一卷白紙上,亦隻寫了“臣無罪”三個字,道:“那便畫押罷。”
當裴玨親自拿著朱顏與審訊文書來到裴少淮身前,把著裴少淮的拇指摁下手印,那一晃神間,他敏銳發現裴少淮的手光潔無傷。
裴玨陡一下側首望向裴少淮。
白挨了一頓打,還是露餡了,裴玨的眼神太尖了,裴少淮心想。他隻能笑笑掩飾,道:“侄孫沒輸,對不對?辛苦叔祖父過來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