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置身事外了,那楊家、徐家、陳家呢?
蕭內官見裴少淮神態警惕,說道:“我此番過來,雖不是陛下授意,但陛下是知曉的,裴大人不必擔憂。”
既讓裴少淮放下戒心,又表明自己隻聽從於皇帝。
裴少淮今日之所以肯見蕭瑾,是因為他明白,明君在位,宦官泛不起太大水花,蕭瑾能親近天子,卻不能蒙蔽天子。就如蕭瑾自己所言,他做的事,皇帝都是知曉的。
隻有天子無能,或是天子不信文臣,需要用宦官牽製文臣,才會出現宦官“當權”,宦官無牽無掛,是最好用的棋子。
“若真如蕭內官所言,又何必急著跑這一趟?”裴少淮道。
蕭瑾不掩飾,實誠道:“隻聽從於陛下不假,心裡有偏私也不假。”他坐在椅上,往裴少淮這便探了探身,懇切說道,“請裴大人出手幫一把太子殿下罷,殿下需要個可靠的臣子。”
“蕭內官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裴少淮拍案起身,話裡帶著怒意,“請回吧!”
“三顧茅廬”,應是東宮親自來。“托付忠臣”,應是天子發話授意。哪怕是“權臣攝政”,也應是裴少淮自己籌謀。
不管是哪一樣,皆輪不到蕭內官開這個口。
這算什麼?硬生生把裴少淮綁上太子的船,若有朝一日事發敗北,裴少淮也將牽連輸得一塌塗地,背上蓄意謀反的罪名。
況且,人心藏在肚皮裡,蕭瑾此人究竟如何、意欲何為,誰又能十足斷定呢?
“裴大人消消氣。”蕭瑾慚道,“是灑家失言了。”
他解釋道:“若不是陛下讓裴大人入詹事府,與殿下多接觸,若不是陛下授意裴大人給皇長孫講課,若不是灑家知曉了這些,又豈敢獨斷,貿然前來見裴大人?”
是皇帝有這個意思,蕭瑾才敢貪前一步。
蕭瑾改了個說法,帶著懇求道:“裴大人權當灑家今日是來透個消息,要如何做,全憑裴大人自己拿主意。”
又道:“後宮前庭,宮內宮外,相互牽扯,裴大人聽一聽也沒害處。”
裴少淮重新坐了下來,蕭瑾把初五那日所見一
一道出。
幾句話間,裴少淮明白了其中利害。
胡王二人直接反駁天子,是臣犯君上,說得重一些,甚至可以是結黨謀逆。可他們若是把太子架在前麵,有了“盾牌”,此事性質就變了——他們可以是賢臣力舉儲君,為大慶謀將來,矛盾變成了父子間的博弈。
換句話說,他們拿太子當劍使罷了。
天子年邁,皇位交接之時,最容易出現這樣的境況。
“裴大人必定能想明白其中的緊要,灑家是個小人物,不與大人論朝廷,隻說一樣。”蕭瑾情真意切道,“陛下心中是有殿下的,殿下亦尊崇陛下,大人忍心見他們父子被臣子算計,生了嫌隙,各在心頭剜刀子嗎?”
胡王是想借太子之力,阻攔新京察,禍亂朝政,單憑這一點,裴少淮就不會袖手旁觀。
裴少淮問道:“蕭內官有偏私,可為何偏私,總得給裴某一個說法罷?”總不會無端端偏私太子。
“我若說是孝貞皇後心善,善待下人,我曾得過她的恩情,或是說,殿下自幼失母,是我瞧著長大的,大人可信?”
“孝貞”是元後的諡號。
裴少淮默聲,蕭瑾的說法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服人。
還不夠。
蕭瑾明白,沉默了片刻,轉而問道:“大人可知宮中太監都是如何來的?”
這是要揭開短處了,裴少淮不好應答。
蕭瑾沒有等裴少淮出聲,而是自答道:“不知曉的人都以為,是自個前往禮部參選,被禮部選中了,進了宮,才淨的身。”
皇帝還是東宮太子的時候,蕭瑾就伺候左右了,他顯然是從小淨身入的宮,入宮時還是少年。
蕭瑾苦笑,繼續道:“殊不知,被禮部選中者,十之五六,選送前就已刑餘。”
他正是這十之五六者。
京畿周邊,貧苦百姓羨慕內官富貴,私自閹割□□,以求進用。或是已婚者,走投無路而自閹,這些先行淨身的,禮部會責罵幾句,但也睜一眼閉一眼,應了他們所求,讓他們順利入宮。
“我生於農家,家有十餘畝良田,寒而不貧,自打娘親病故後,這家就變了樣。”蕭內官垂頭看著地麵,把麵目掩在暗影裡,扶在案上的手握成拳頭,綿軟無力,他沉聲說道,“他很快娶了個黃氏,替他又生了兒子。”
“那日,我自山上砍柴歸來,家中做了好豐盛一桌菜,樣樣都是我愛吃的,他們笑吟吟說是給我過生辰,我歡喜不已,興衝衝進屋換了一身衣裳,這才上桌端起飯碗,絲毫沒有生疑,他們不動筷子,說我今日是壽星,叫我多吃些……”
聽蕭內官的語氣,平靜中藏著陰霾,顯然一輩子都忘不了當年的這一幕,忘不了信賴“家人”而付出的代價。
裴少淮已然能推斷出後頭的事情,想明白其中的緣由,他想出言讓蕭內官不要再自揭傷疤,可蕭內官沒有停下的意思。
“蒙汗藥不便宜,他們下的量很足,待我醒過來時,什麼都成了定局。”蕭內官沒有哽咽,反有一種不吐不快,他道,“誰能相信,竟是生父親手給長子行了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