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還是用銀幣錢貨兩訖好一些,小郎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漢子最後道。
裴少淮點頭,道:“是這個理。”
他看船上裝了不少麻袋,似乎是糧食,便問:“既然以糧抵稅了,大哥們船上為何還裝著糧食?”
“小郎君有所不知。”漢子笑著解釋道,“大家都交銀幣,那糧城裡總不能沒有糧食罷?糧城裡也拿銀子跟大家夥買糧食,價格還算厚道。某等既然都跑這一趟了,便替鄉親們把糧食送來,換些銀錢,掙個來回的辛苦費。”
一邊收稅銀,一邊購置餘糧,這也是朝廷的旨意。
“銀子?”裴少淮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南北兩京,是最早推行銀幣之策的,五六年過去,糧城還用銀子買糧食,這便值得琢磨了。
“是銀子。”漢子不當什麼事,說道,“回到鄉裡,拿到錢肆裡換成銀幣便是了,也不費功夫。”
裴少淮暗暗記在了心底,他換回笑臉,朝幾位漢子拱拱手,道:“時候不早了,小弟便不叨擾幾位大哥忙活了。”
“不叨擾不叨擾,謝小郎君的酥茶。”
……
裴少淮折返回到鄒府,還有兩刻鐘才到辰時,然黃青荇派來的馬車早早到了。
隨車到了宮城門外,黃青荇正好從宮裡出來。
“裴大人是想先去南京戶部看看,還是去糧城裡看看?”黃青荇問道。
黃青荇任南京戶部侍郎,城裡大大小小的倉廩都歸他管,這並不是件輕鬆事——關於官員俸祿、衛所軍餉,屬於大事;平日維護倉廩,翻倉倒垛,減少糧食損耗,大至雨水滲牆,小至鼠鳥偷食,時時處處都是瑣事。
屬於做得好無人誇讚,做得不好,是大罪一條的職務。
“先去糧城看看罷。”裴少淮藏著自己的心思,笑道,“說來也慚愧,裴某總與鄒老論糧食、論錢道,實則連正經的糧城都沒曾逛過,想來也是一種‘紙上談兵’了。”
“大人過謙了,那便依裴大人的意思,去糧城看看。”
黃青荇想了想,道:“金陵城裡有七七四十九個倉廒,這軍倉與衛所相鄰,皆遠在郊外,常平倉幾近廢棄,隻派人看守著,不如就去正倉看一看罷……若是看完時辰還早,也可再去常平倉看看,相距並不算遠。”
所謂正倉,便是專門征收百姓稅銀稅糧的倉廒,規模最大。
軍倉專為衛所提供糧草,數目多而散。
而常平倉,講究的是“穀賤增其賈而糴,穀貴時減賈而糶”,此句出自《漢書》,講的是米價降時買入存米,米價高時放糧售賣,從而維持糧價穩定,故而稱為“常平倉”。
“侍郎大人想得很是妥當。”裴少淮道。
兩人上車後,聊起常平倉頹廢失修、倉內無糧,黃青荇頗為感概,說道:“於國而言,正倉位國庫之重,於衛所而言,軍倉肩糧草之重,於百姓吃飯而言,卻是常平倉最重要。常平倉無糧,眼下無大災大患尚且看不出什麼端倪來,一旦民間糧食緊了,糧價高了起來,常平倉無糧可放,這糧價可就難以壓得住了,想來裴大人在閩地任官時,對此深有體會。”
裴少淮頷首應是,黃青荇說得對,常平倉是未雨綢繆,萬不能荒了棄了。
黃青荇又無奈道:“黃某早些年也曾上過折子,懇請皇上重視此事,隻可惜折子送上去便石沉大海,了無音訊了。”在裴少淮跟前,他並不掩飾自己的憤憤然,又道,“想來是河西派當局,隻關心著正倉裡自己那幾百石的俸祿,常平倉的事、百姓的事,能拖一時是一時,拖到鍋裡沒米了,要死人了才是大事……不然,寫再多的折子也送不到皇上跟前。”
“侍郎大人不妨再上折試試,皇上體恤民苦,必定會重視常平倉之事。”裴少淮道,河西派倒台畢竟多年了。
大抵花了半個時辰,馬車終於到了糧城外。
裴少淮下車,抬頭看了看倉廒的規模,終於明白百姓們為何要管“倉廩”、“倉廒”叫糧城了——眼前分明就是一座小城池。
不僅城高牆厚,還地處險要,周遭不許百姓修建民居,派有官兵日夜巡守。
正門牆上刻有隸書大字,寫道:“金陵衛一號字廒。”
前來上繳稅銀的糧長們,沿著水路從糧城的側門進,船頭接著船尾,排了長長的一隊。
裴少淮暗想,後世的劇集裡,動不動便是“卑職帶一隊人馬趁夜去燒了他們的糧倉”,想來是難以實現了,他又瞟了一眼跟前的高牆,腹誹道,倒更像是“卑職帶一隊人馬徹夜去糧城裡送人頭”。
燒糧倉就跟攻下一個城池差不多,豈是說燒就燒的?
入城以後,裴少淮入了一間倉屋,隻見屋裡寬敞高大,便於外排熱氣,外壁皆塗有白礬水,以此防止雨水滲入,無不做到了極致。
國之重地,再仔細也不為過。
頭幾間倉房,堆滿了糧食,官差們見有上官過來巡查,做事亦認真利索,可愈是往後走,看的倉房愈多,則慢慢變味了,黃青荇臉色也愈發掛不住,很是難看。
許多倉房竟空無糧食,裡頭的官差十分散漫,有的乾脆鋪著席子呼呼睡大覺。
往城外走的時候,黃青荇斟酌再三,與裴少淮並排走,說道:“朝廷推行‘以銀抵稅’的新策,本官以為還是太急了些。裴大人方才也看到了,就算是金陵城的正倉,都有許多的倉房空了出來,更何況是彆處的小倉廒呢……要知曉,曾經的金陵城可是積糧五百萬石之多,可供大慶備用五六年的光景。”
又道:“單單收入銀幣,積於倉廒之中,需要用糧時,光對著一堆銀幣又有何用?”
這個問題不假,裴少淮自己也有思索過如何解決。
這就好比糧食是放在倉廒裡,還是放在百姓家中米缸裡,真正用時,又該如何快速從百姓手中換到米。
對於倉廒官差呼呼大睡之事,黃青荇由小見大,更是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士農工商,世道早已劃好了類彆。朝廷國庫之錢財,不想取之於農,便是隻能取之於商……而天底下的商,又哪比農戶一般好欺負呀,裴大人走這條道,愈到後頭要應付的敵家愈多。”
換作以前,能在倉廒裡當差,哪怕是個小吏,都能掙得盆滿缽滿,隻想著緊著時間收刮,又那會鋪席子睡大覺?
此事放大到朝廷裡,也是一般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