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第 182 章(1 / 2)

細數古來兵家謀略,火攻、水攻雖是叫得響,但若論用得最多的、最奏效的,還屬“兵糧寸斷”之策。

斷人糧草,既可削敵兵力,又可擾亂軍心。

惠安縣此事,明麵上是鹽場支不出海鹽、哄抬鹽引“價格”,隻涉及商賈而已。而實地裡,這種削短利潤的趕客行為,會大大減少鹽商往來閩南。

沒有鹽商運糧前來換引,嘉禾衛很快就會陷入糧草短缺。

嘉禾嶼上海岩遍布、田畝鹵化,衛所自產的糧食遠不能滿足軍營所需,海灣對岸的同安城,所產糧食同樣有限。加之燕承詔從京都率領數千精銳南下,駐紮在嘉禾嶼上,近來又奉旨新招募了上萬兵員,整個嘉禾衛糧草十分吃緊。

這個時候是萬萬斷不了糧運的。

現下是三月下旬,嘉禾衛餘糧勉強可以支撐一個月,若是沒有提前應對,等到發現糧草將斷時,正巧是五月初夏。

五月東瀛海風來,是倭寇進犯的“大汛期”。

這些不是湊巧,而是有“高人”在背後指點著。

一來,可以靠鹽引壓一壓嘉禾衛的威風,趁機生亂,使得開海不成。二來,未支出的餘鹽,可用於販私兜售,從中獲取巨利。

可謂一箭雙雕。

裴少淮給燕承詔講明白了其中利害,燕承詔眉頭微蹙,想了想,道:“我派船南下潮州府義安郡運糧,一個月夠兩個來回了。”提前儲備糧食,倒也是個計策。

“裴某以為,此時還不急著打草驚蛇。”對家才剛剛探出個蛇信子,連頭都沒露,不妨等他把所有的手段都拋出來再說,裴少淮言道,“燕指揮放心,隻消有雙安州在,就短不了嘉禾衛上下將士一口糧食。”話裡有七八成把握在,語氣不虛。

再者說,派戰船出去運糧也易節外生枝,被人聲東擊西,不是上上之策。

“此事早就在裴知州的算計之內?”燕承詔問道。

裴少淮搖搖頭,自嘲笑道:“裴某慚愧,還沒這等神機妙算的本事,猜不到對家這麼細的手段。”

“不過裴某知道,老百姓最少不得一口糧食,最易造亂生亂的,也是一口糧食。”裴少淮接著言道,“而商賈之道,又離不了‘奇貨可居’四個字。”

抓住根本,萬變不離其宗。

帳營中,兩人細細接頭了後續的計策,心中便都有了底。燕承詔以武,裴少淮以謀,各行其是。

……

落霞豔,青石翠,車馬穿市,街巷相連,城中千家似棋局。

裴少淮坐在馬車裡,神情格外嚴肅,透過車簾看到雙安州這派安然寧靜,陷入了沉思。

對家已經對嘉禾衛下手,又豈會放過雙安州、乃至整個閩南?不生倭亂便生賊亂,不生賊亂便生民亂,隻要夠心狠手辣,不管不顧百姓死活,百姓就是他們手裡最大的籌碼。

隨後幾日,裴少淮讓申管家、張管事外出采辦時,多盯著些糧市,有什麼風吹草動、不對勁的事,立馬回稟。

又喚來三族族長,叫他們收緊族倉裡的糧食,牢牢攥在手裡不外售。

時值月末,又要給府上仆從發月錢了。這日夜裡,楊時月跟裴少淮說了一件怪事,她說道:“府上銅錢不夠,妾身今日讓申二家拿銀幣去同安錢肆換些銅錢回來,錢肆掌櫃與申二家相熟,便勸她拿銀幣去泉州府泰德錢肆換成泰德票號,每五兩銀多得兩錢的紙票,再到集市裡采辦,換成銅板子。這一來一回,雖多走了幾十裡路,卻能多換二兩銀額的紙票。”

申二家守規矩,不敢擅自作主,回來便將此事一五一十報給了楊時月。

裴少淮平日裡曾給楊時月講過一些錢法、稅法,令其略通一二。

楊時月又道:“錢肆本是氏族鄉紳們謀利所建,豈會無緣無故給百姓讓利,妾身覺得這裡頭有詐。”

裴少淮聽後,神情一凝,當即了然——對家又開始放手段了。

所謂的錢肆,是民間有財有勢的大紳大姓設立的“錢鋪子”,可以折算兌換各類金銀貨幣,還可對外放利錢,靠的是財大氣粗和所謂“信用”。

在泉漳一帶,有個兩個奇特的現象。其一,大慶印發寶鈔不值錢、難以流通,幾乎沒什麼人用,可幾大錢肆印發的票號,卻流通得很,票麵金額從不曾短缺過——因為大紳大姓講信用。

其二,因為此地長久以來販私嚴重,商船來來往往,市麵上流通的貨幣紛亂繁雜。錢肆正是應此而生。

即便朝廷已經統一發行了銀幣,短短數年間,一時也難以改變現狀。隻能說用銀幣的百姓越來越多,但票號、舊幣依舊流通著。

幾大錢肆掌握在泉州府氏族手裡,眼下成了對付裴少淮的工具——他們不惜“棄信”,剝奪百姓錢財,從而為民亂創造時機。

裴少淮想明白以後,先是肯定了妻子的猜測,說道:“時月,你的直覺是對的。”

他先讓妻子坐下,俯身靠在她身畔,一邊執筆在白紙上書畫,一邊解釋道:“泰德錢肆悄然改了銀兩和票號之間的兌率,有鄉紳氏族作保,短時之內,票號在市麵上尚且還是值錢的,普通百姓便會覺得兌換票號有利可圖。”

楊時月順著往下想,道:“如此,真金白銀便到了泰德錢肆手裡。”

裴少淮點點頭,道:“但他們的手段恐怕不止如此。”

他引導問道:“你猜他們會拿這些銀兩買什麼?”

楊時月後背一涼,抬頭,驚愕望向丈夫,猜道:“糧食?”

“正是。”裴少淮繼續解釋道,“如果我沒猜錯,這些大族會以高於市麵的價格,用這些銀兩從農戶手裡收購糧食,再次讓農戶、小糧商覺得有利可圖,歡歡喜喜把手裡的餘糧轉售給他們。”真金白銀高價買糧食,圖的也是“信任”。

楊時月道:“若是錢肆繼續提高兌率,又可把投出去的銀兩再收回來。”倒吸一口涼氣。

聽著似乎是鄉紳氏族一直在讓利,實則是他們把糧食、白銀攬在自己手裡,老百姓手裡最後隻剩空頭票號。

讓曾經的“信任”成了一場掠奪。

裴少淮無奈說道:“若是有清官督守,這份‘信任’興許還可以苟延殘喘,百姓夾縫求生,可如今泉漳府衙與當地大戶勾結,那麼這份‘信任’便一文不值、禍害百姓。”

平日裡的冠冕堂皇,隻為了今朝一鍋端。

光是聽著,便覺得險惡了,楊時月惴惴問道:“官人,能否想法子阻止?”等到事成定局的時候就難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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