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簡單。”包老九說道,“若論船隻,某在海上曾遠遠見過倭船,當真是嚇人。隻見船頭有人頭戴白巾,手執折扇,動作詭異,沒一會兒就見到風浪大起……後來兄弟們商討時,才知曉那是倭人在施展幻術。”
裴少淮心想,倭人戰國時代軍隊的指揮方式,正是以扇子指揮作戰。
想來是被誤當作是幻術了。
此事便也說明,前來大慶作亂的並非普通的倭人,而是有組織、有預謀的倭國倭軍。
隻有正規軍才會在船頭用扇子指揮。
無怪倭寇上岸後,往往能夠以寡擊眾,戰力卓絕。
包老九又道:“若是岸上辨認倭人也不難,他們凸頭鳥音,言如鳥語,莫能辨也,行路方式如木偶,處處與大慶人有異。”
包老九怕裴少淮輕敵,提醒說道:“官老爺千萬莫小看這些倭人。”他扯開袖子,臂上露出一道長疤,接著道,“倭人雙手握刀而鬥,十分凶狠,一旦打起來不顧死生,三尺鋼刀,赤體而舞,我等的武器根本擋不住……若不是有兄弟從身後捅了那倭人一刀,倭人失力,這道傷疤便落在某的胸膛上了。”說起這番經曆時,包老九仍是一陣後怕。
裴少淮一直安靜聽著,不曾插話,一番話聽完,愈發心有勝算。
他最後問道:“你可知海外倭寇藏匿於何處?”
包老九答不出來,他不過是王矗麾下的一個小賊而已,哪裡能知道那麼多。
“那今日便先問到這裡了。”
桌上佳肴還剩大半。
“某已經應答了官老爺的話,還望大人說話算話,莫要為難小的。”
裴少淮從袖中抽出一封信箋,推至包老九跟前,說道:“把信交給你們老大,你自能活命。”他給海盜頭目王矗寫了一封信。
包老九眼眸黯淡下來,遲遲沒有收下信箋——他替裴少淮傳信了,豈不正說明他與官府溝通了?他哪裡還有活路?
裴少淮明白包老九的顧慮,勸慰道:“你若是傳信,尚能在中間當個信使活命,你若是不肯,你今日前來見我,紙豈能長久包得住火……你自己選罷。”
這是從“私”來勸。
裴少淮又從“公”來勸,他道:“爾等長久居於閩地,應當比本官更加清楚,每年春末夏初,海上盛行東北風,倭寇從薩摩洲乘風而來,是防倭的‘大汛’。等到九十月時,也偶有東北風,是防倭的‘小汛’……倭寇今年初夏不曾前來擾民,等到入秋之後,百姓豐收,恐怕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言下之意是,倭寇極有可能秋後前來襲擾。
“眼下離入秋沒有幾個月了。”
裴少淮質問包老九道:“你躲在島上自然能安然無恙,可這岸上,生你養你的村鎮鄉裡,你請吃席的老少百姓,誰人能護他們安然無恙?”他希望包老九不要那麼怯懦,能留有幾分氣魄在。
如若包老九不敢傳信,裴少淮還會另尋法子聯係王矗、徐霧。
隻要繩子還牽在大慶岸上,隻要他們也是憎恨倭人的,就能為裴少淮所用。
裴少淮再次表態道:“本官到任,現在清算的是倭人的賬。”
“家裡”的賬,往後再說。
包老九低頭琢磨了許久,最後才將信箋收入袖中,言道:“某替大人傳信。”他還有其他條件,說道,“某出海上島以後,七日內若是沒有傳信回來,請大人護我一家老小周全,他們是無辜的。”
裴少淮現在不知如何定義“無辜”這個詞,但他答應了包老九,道:“本官言出必行。”
包老九來時偷偷摸摸,如今袖中藏著一封信,既成了事實,他便大搖大擺走出了酒肆,不再怕被人看見。
隨後,裴少淮亦登車離去。
……
包老九出海歸島,隔日,州衙有人擊鼓鳴冤,求知州大人主持公道。
初聽時,似乎隻是在爭兩個孩子的撫養權,仔細一琢磨,才知與海外“做生意”那群人也有關係在。
案情是這般的,擊鼓鳴冤的是一名婦人,二十七八歲,她外出“做生意”的丈夫已經三年沒回來,了無音訊,隻當是人已經沒了,她便想帶著兩個兒子改嫁。
兩個兒子一個十歲、一個八歲,都是半大小子。
寡婦帶著兒子出嫁,看似拖累,實則多得是人家願意娶——娶嫁之後,孩子姓氏一改便是本家人,這樣的年歲可以當半個大人用了。
難的是夫家人屢屢攔阻,不肯讓婦人把兩個小子帶走,說是不能讓孩子改姓。
裴少淮問話孩子的祖父祖母,道:“你們的兒子去何地、做何生意,又往家中捎過多少銀子?什麼生意值得他這樣拋妻棄子?”
兩個老人支支吾吾說不出話,隻哭訴道:“大人,地裡不養人,他也是沒得辦法……”
裴少淮又問:“方才呂氏說道,你們的兒子出發前曾言,若三年不歸,呂氏可自行改嫁,兒子也隨嫁改姓,可有此事?呂氏拿出來的契書,你們又認不認?”
契書上有鄉紳們的簽字,是做不得假的。
裴少淮相信,隻要去仔細去搜一搜,雙安州的百姓人家裡,這樣的契書並不少。
“大人,話雖如此,可兩個孩子終究是他爹的根啊,這個婦人也太狠心了……”
婦人紅著眼哭訴道:“大人明鑒,孩子留在家裡,若是能吃飽飯,有條正經的活路,終歸是夫妻一場,奴又豈忍心把他們都帶走?”和許多“做生意”的人家一樣,呂氏的丈夫是家中的幺子,兩個孩子上頭還有大伯在。
裴少淮基本清楚事情經過,他問兩個老人道:“你們的兒子出去,是為了給妻兒尋一條活路,你們點頭了。如今呂氏帶著兩個幼子改嫁,也是為了尋一條活路,你們又豈有搖頭的道理?”
出海為盜,就說明他們默許了這個結果。
此事很難論斷出誰對誰錯,因為錯的是這個世道。
裴少淮將兩個孩子判給了呂氏,準予改嫁。
圍觀的百姓很多,判詞一出,褒貶不一,裴少淮一擊鎮木,洪聲說道:“現如今九龍江江口不限漁船捕魚,漁船見多,憑著一雙手多得是活計在,若是不想讓妻兒無奈改嫁,幼兒隨嫁改姓,出去‘做生意’的人,還是儘早回來為好,言儘於此。”
機會一點點放出來,岸上“船繩”自然會慢慢收緊,終有一日會回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