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心中已有應對之言,正打算辯駁,卻見弟弟從後頭走上前,稟道:“陛下,微臣有話要說,懇請參加廷議。”一身青色官袍,與兄長一般,在一眾紅袍的映襯之下,格外顯眼。
身無言官之職,本隻能旁聽,若想開口,則要皇帝許可。
聲音帶著些顫腔,背影亦有些發抖,裴少津準備了好幾日,但身臨聖前,要與百官辯駁,難免還是緊張。
畢竟他入朝才幾個月。
“準。”皇帝應道,目光期許。
裴少津起身,退至兄長身旁,低聲說道:“大哥,才剛剛開始而已,先由弟弟來罷。”由他先幫大哥應付這位侍郎大人。
裴少淮低聲回應:“嗯。”
兄弟二人並齊站在一起,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氣勢來。
裴少津應道:“自大慶建朝以來……”自覺得聲音不夠洪亮,頓了頓,放大聲量重新說道,“翻閱大慶實錄,自建朝以來,大慶大征徭役,興修邊牆一共三十餘次,而受北元人南侵不斷,大戰十八次,小戰三十七次,邊牆禦敵確實發揮了大作用。”
然後話鋒一轉,說道:“邊牆越修越高、越修越長,理應禦敵作用越來越大才是,而事實是,韃靼各部南侵次數愈發密集,屢屢衝闖得逞。就拿河套一帶來說,韃靼大酋為何能襲擾十數年之久,實錄有言‘因韃靼大酋略有獨霸草原之勢,騎兵眾多,衝闖極快’。”
裴少津反問道:“侍郎大人是否想過,邊牆確有防禦之能,但已達極限,再如何翻修增高,也難抵禦韃靼合力衝闖一處。又是否想過,若是修邊牆真能壓製韃虜,為何邊牆修成,韃靼之患卻源源不止。”
言下之意是,也許翻修邊牆根本不能壓製韃虜。
不停防禦,治標不治本。
兄長要提出來的,才是長遠之計。
裴少津一番話說完,沒有抬頭去看皇帝的反應,反是回頭看了看大哥神情。他見到大哥露出讚許的笑意,心中更自信了幾分。
兄弟二人都有一個優點——用事實說話。說出來的話有底氣、不虛。
這是段夫子、南居先生苦心教導下,養成的氣度。
皇帝微微頷首,言道:“裴愛卿,你繼續說。”讓裴少津把話說完。
“微臣遵旨。”裴少津繼續言道,“實錄記載,一年間門修成榆林邊牆,朝廷征收徭役四萬名。而大慶九邊綿延數萬裡,需要翻修的邊牆數十倍於榆林邊牆,若想數年間門一一翻修,恐怕要征軍民數十萬、乃至百萬……浩浩蕩蕩翻修邊牆,且不說要耗去多少白銀,單論徭役之重,屆時何人去開荒墾田、何人事農桑織布衣,民心不穩談何禦敵?”
他接著假設道:“若是隻著重修幾處,韃靼各部自會選擇其他未修的隘口衝闖,如此一來,修與不修又有何異?”
裴少津這幾日去太仆寺、國史館翻看古卷,為的是便是這些數據。
裴少淮適時站出來,道了一句:“臣附議!”他全部認同弟弟的觀點。弟弟能夠提出“邊牆抵禦的效能已經飽和”這樣的觀點,著實讓裴少淮有些吃驚,更多的是欣喜。
僅僅三個字,給了裴少津莫大的勇氣。
裴少津提出“兵屯”練兵懈怠一事,說道:“兵屯兵屯,先是為‘兵’,後是為‘屯’,而非普通的邊民百姓。現如今,許多北疆官兵以為職責在守、在種田產糧,長久疏於練習火炮兵器,戰力年年驟減。若有朝一日,韃靼來犯,莫非要讓他們提著鋤頭鐵鍬去禦敵?微臣以為,若是興修邊牆讓邊關官兵心生懈怠,則得不償失,若想屈敵,靠的是雄兵戰力,而非一牆之隔。”
這一番話,也正正說到了裴少淮的心坎上。
裴少津說完,大殿之內沉靜了數息,文武百官怔怔然,一時間門想起裴少淮當年辯駁“銀幣”時的氣勢,一樣有理有據、底氣十足,沒有絲毫的怯意在。
這一番話,不僅把吏部侍郎的話給反駁了回去,更是為裴少淮拋出新政策打下了基礎。
果然是一門雙星兩兄弟,皆是學識深厚、見識遠大的才俊。
有人想到,將走一個裴少淮,又來一個裴少津,隻怕裴家這“舌戰群儒”的傳承斷不了,心間門不免訕訕。
吏部侍郎並不服輸,反問道:“且不論這修邊牆一事,那禁止邊關買賣,總是沒有錯的罷?裴大人有何要說?”
裴少津還為提及邊關買賣。
他往後退了一步,把位置讓了出來,因為他知曉,接下來是大哥裴少淮的時間門,大哥會順勢提出“以市代戰”的見解。
裴少淮默契往前一步,站在弟弟方才的位置上,應道:“侍郎大人隻能見到大慶的米糧海鹽流入北元之地,卻沒見到韃靼各部亦有商物流入我朝境內?”
這是一件雙方互利的事情,不能單方麵去看。
吏部侍郎嘲諷問道:“裴給事中是覺得,要無視大慶律例,默許商賈私下買賣?”
“不敢。”裴少淮轉身朝向皇帝,說道,“微臣意思是,朝廷應規整北疆交易,以互市之道牽製韃靼各部,使其分而不合,依賴於大慶,從而守得邊疆安定,為大慶百姓謀利。”
“裴給事中不免太高看商賈之道了。”吏部侍郎說道,“與北元人交易有何好處?裴大人是想用糧食來換他們的馬匹?可惜韃靼各部沒有那麼傻。”
北元從不肯把草原馬匹買予大慶人,生怕大慶訓練騎兵。
連買匹種馬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