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第 150 章(2 / 2)

君臣相望,氣氛漸漸和緩下來,皇帝輕歎了一口氣,多了些笑意,道:“伯淵,你做事很執著。”

裴少淮應道:“若無這份執著,微臣豈能熬過寒窗十數載,來到陛下跟前。”又言,“所幸,陛下對微臣很是寬容。”

裴少淮退下之後,裴玨帶著鏗鏗玉鳴走入禦書房。

很多事都已心知肚明,無需再多言。

皇帝看見裴玨腰間掛著一枚枚玉器,想起裴玨入京事君二十餘載,著實立下過不少功勞,懇切說道:“裴愛卿,這些年你辛苦了。”

今時今日,裴玨能得皇上這麼一句話,已是滿足。他不敢居功自驕,應道:“老臣謝陛下寬恕,給尚書府將功補過的機會。”

皇帝擺擺手,示意事情過去了,不必再說了。他說道:“朕會兌現許諾,讓你風光致仕。”是功成身退,而非罪臣辭官。

得了皇帝的允諾,裴玨該告退回家了,他躊躇了一下,言道:“老臣最後還有一事要稟。”就當是他為朝廷最後再做一點事。

“準。”

裴玨說道:“老臣奉命南下稽查福建布政司,砍去的隻是露於地麵的樹冠,實則地底下盤根錯節,早已糾纏不清。臨海之地,官府、鄉紳、百姓、水賊、倭寇各成勢力,相依相生,彼此製衡,老臣懷疑,那稽查回來的二十餘萬兩白銀,還有布政使自縊身死山莊之內,不過是各方勢力為了重歸平衡,特意締造出來的假象。”

言下之意,福建臨海一帶,實際並不安寧。官商、走私之利,不是隻流進了布政使的口袋中,而更像是暗流,滲透進了家家戶戶,所有人都默許著。

此話一出,等同於把他南巡數月的功績折半。

總歸他要辭官了,折半與否已經不重要了。

皇帝手指輕敲書案,篤篤篤,指尖下是“嘉禾嶼”三字,神色凝重。

裴玨又道:“一切隻是老臣的猜疑而已,並無證據。”這些事隱匿到連南鎮撫司副官都查不到,裴玨方才所言,靠的是自己的直覺和推測。

“朕知曉了。”

裴玨出了宮,吏部已在宮門外備好馬車,送老尚書歸府。

宮牆上烏雲翻湧,成片連至天際,烏壓壓的厚重難以撥開,頗有些夏日裡的雲青青兮驟雨欲來。

裴玨道:“這天色似是要下大雨。”卻依舊登上了馬車。

馬夫笑應道:“四月未出春,雨大不了。”

行至路半,雨點打在馬車上,嗒嗒細響,再沿著車簾布涓涓流下。如車夫料想的一般,未出春的雨並不太大。

隻是黃昏暮暮,又有烏雲遮日,不知是雨催黃昏近,還是黃昏催雨來,彆生哀愁意。

行至廟廬處,裴玨撩起車簾布,隔著細雨望著破舊的廟宇,忽道:“行慢一些。”

他見到一個頭發斑白的老者,正坐在廟宇簷下躲雨,抬首怔怔望著屋簷落下雨水如斷珠。

裴玨取下烏紗帽,幾綹未束的白發散在眼前,恍惚間他好似也坐在廟宇簷下,細數著雨珠的點點滴滴。

正如南宋竹山先生《聽雨》所寫:“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1]”少時登樓點紅燭聽夜雨,壯年時遊一葉扁舟聽客雨,如今隻能靜坐屋簷前,滴滴點點,蕭索淒涼。

昔時,科考後遠赴成都府就任,山高路遠屢屢遇到下雨天。路迢迢,夜宿雨,一場雨嘀嘀嗒嗒到如今,依舊不止。

……

散衙歸府的裴少淮同樣遇到了這場暮春黃昏雨。

他本還怔怔想著,要如何跟時月講離京外任這件事,結果馬車猛晃了一下,而後微斜,停了下來。

“長帆,出了什麼事?”

長帆下車查看後,應道:“少老爺,車軲轆攆了大石,後輪斷了兩根木輻。”又問道,“少老爺,要不您到前邊茶樓裡喝盞茶,我回府上換輛馬車來接您。”

裴少淮身旁又把竹傘,他看車外雨滴不大,忽來興致,說道:“不必了,不到半裡路,我下車走走便是了。”

言罷,撐著竹傘便下來了。

長街青磚雨生苔,灰蒙蒙的暮色中,裴少淮撐著傘,步履不緊不慢,兩側民居的炊煙伴著春風細雨,一同向他襲來。

官袍寬大,雨點打濕了他的衣袖,下沿亦沾濕了一大片,望著前麵霧蒙蒙的一片,裴少淮卻頓感豁達。即便入夜昏昏、細雨蒙蒙,他卻不會為此失了家的方向,每一步皆是歸去。

雖手無竹杖,身無蓑衣,但他想到了東坡先生的那句“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正如裴玨所言那般,裴少淮知曉有些事確實很難,然,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做則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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