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闈前夕,裴少淮在京都城內聲名再起,一來他是三元及第,被各個會館的考生們所信奉;二來他以“北客”為名所寫的文章,被書局刊印成冊售賣,堪稱策論範本,一書難求。
裴少淮是萬萬沒想到,他低調數月,還要在開考前兩三日被人攻訐一番。
禮部一名給事中上了一道折子,寫道:“……春闈考生奉裴給事中為文曲星再世,上香祈禱以求榜首有名,此等歪風邪氣不可長。”
對於此等沒事找事的折子,皇帝本已扔至一旁晾著,可想到裴少淮這段時日儘躲著自己,心生一樂,叫人把裴少淮叫了過來,還把折子丟給了裴少淮。
“伯淵啊,你自己看罷。”
皇帝本想聽裴少淮“解釋”一番,卻見裴少淮閱後滿臉鄙夷,似是恨不能立馬把折子扔回案上,遂問道:“伯淵,你可有什麼想說的?”
“微臣覺得晦氣。”裴少淮言道,“誰人願意活著受人上香供奉?黃大人彈劾微臣,莫非覺得微臣有意如此,助長此風?”
他知曉皇帝在拿他打趣。
這樣無事生非的風氣不能長,裴少淮決定反參一本,隨即言道:“學子有此荒謬之舉,無非是想求一份心安、求個好兆頭罷了,實在無需上綱苛責。再者,臣若因此而受責罰,豈非身有學問而有過錯,黃大人非彈劾微臣,而是彈劾學問者也。”
又言:“黃大人身為禮科給事中,若是無話可諫,自有賢能者願意擔任此責。”
河西派雖倒,但這種言官亂彈劾的風氣,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根除的。
裴少淮反擊得行雲流水,皇帝便不好隻將這本折子晾著而已了,連說要為裴少淮主持公道。
說著說著,君臣二人皆笑了起來。
……
二月初八這一日,胡閣老領簾內簾外考官,一同祭拜聖人孔子,隨後進入貢院,各司其職。
春闈即將開始。
裴少淮為了送考,特地告假一日。
相較於三年前,這回的天氣要好很多,雖天寒地凍,但至少沒有下雨,考生們不用受濕寒之苦。
入夜時候,幾經點驗無誤之後,兄弟二人登車,啟程前往貢院。
裴少淮當年春闈時,得了楊時月送來的一方衾被,陪他在貢院小小號房裡度過了九日。而少津這回參加春闈,陸家小姐為他送來了各式吃食,樣樣都是精細烹製,耐藏飽腹還可口,可謂費了好一番心思。
少津準備得充分,精神頭十足,不時撩起車簾,望望車外已行至何處。
胸有成竹。
該聊的都已聊過,裴少淮忍不住最後再叮囑一次,道:“春闈長達九日,身居小小號房當中,饑寒苦累,第三日時初顯,第六日時最盛,熬過前六日則後三日一鼓作氣。以你的學識,自可坦然應對所有考題,要當心的是身子,若是身子不爽,則學識無處施展。”
“大哥,我省得了。”少津應道,“我必定聽大哥叮囑的,夜裡好生歇息,不求一時之快,循序作答。”
“你記得便好。”
馬車在貢院外門前停下,不多時,徐府的馬車也到了,言成背著包袱提著考籃下車,與少津一樣,亦是胸有成竹之態。
十數年的寒窗苦讀,兩年的南下遊學,四書五經銘記於心,真知灼見了然於胸,今日赴考,不過是將所知所想付諸筆下而已。
“伯淵,仲涯。”徐言成一邊打招呼,一邊奔赴而來。
裴少淮嘮叨,又把方才提醒少津的話,又同言成說了一遍,他穿著大氅猶覺得生寒,說道:“今年雖無雨,卻異常天寒,你們入了貢院進了號房,勿忘了先生火取暖。”
少津、言成頷首應著。
話才說完,裴少淮忽感覺有目光望來,故回首一望,正巧看到了一輛有些熟悉的馬車。
裴少炆正撩起車簾,朝他望過來,兩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裴少炆頭發梳得有些淩亂,因為消瘦而深邃的眼窩中,眼眸裡沒了那股偏執的勁兒,卻多了幾分淩人的寒意。
車簾放下,裴少炆沒有下車。
馬車又動,折向西行,似乎是因為遇見了裴少淮兄弟,裴少炆選擇換一個門入貢院。
“大哥,怎麼了?”裴少津問道。
“沒什麼。”裴少淮回過頭,不願擾亂弟弟的心緒,遂編了個由頭,笑笑道,“方才見到一輛馬車,以為是楊府的馬車,是我認錯了。”楊向泉也參加今年的春闈。
幾人重新點驗了一遍物資,一切無誤,時辰也差不多了。
裴少淮最後作彆道:“借用盛唐詩豪夢得先生的一句詩,‘他日臥龍終得雨,今日放鶴且衝天’,二位且大膽施展才華,於筆下與眾人一較高下,我在院外靜候佳音。”
少津、言成鄭重作揖,相視一笑,異口同聲道:“承狀元郎吉言,師門盛名,莫不敢負。”仿佛是商量過一般。
轉身,一同向貢院東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