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點點頭。此事由妻子發現《閨範圖說》有異而起,眼下了結,也應說與妻子聽一聽。
他把妖書案一事前前後後的牽扯一條條說了出來,省卻了一些有違人倫的手段,還不時添幾句自己的分析。
楊時月聽得認真,不時頷首,同時用絹子給丈夫擦拭手中的汗。聽完後,她說道:“官人已處置得極好,事已了卻,為何反倒心緒懨懨?”
“我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尤其是聽了沈閣老那番話之後。
不知有多少人如沈閣老一樣,隱匿在朝堂中。
楊時月本想說積少成多,慢慢來,可一想,丈夫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她想起自己焦躁時,丈夫總是換些輕鬆的話題逗她開心。
於是楊時月道:“官人不如還同往日一樣,和這兩個小的商量商量吧。”言罷,把少淮的手掌放在肚上。
兩個小的與娘親同心,或是正巧,從裡麵踢了踢肚子,那小小的力道傳遞到裴少淮的手掌上,仿佛在回應爹爹的愁緒,為他鼓氣。
至少裴少淮那一瞬是這般以為的。
裴少淮心情好了許多,有些事情是一代代傳承下去的,前者未竟,後者續上。他隻需風雨兼程,總會有後來者。
“是要好好商量商量。”裴少淮笑道,每日歸家一商量豈能省去。
於是對著肚子裡兩個小的又是一番說道,隨口一說便是書氣詩意。
“官人說這些,他們能聽得懂嗎?”
裴少淮搖搖頭,道:“但能提前習慣為父的做派。”惹得楊時月噗嗤一笑。
……
深夜裡,裴少淮終於再度把那封上諫開海的折子從抽屜裡取出來。
隻是過了不到一個月,折子尚未蒙塵。裴少淮原已滿意的諫文,再讀時,卻覺得中氣不足,用詞過於謙讓了——因為裴少淮的心境不一樣了。
曾經多少有些瞻前顧後。
杵子在硯台中打磨而沙沙響,墨已純,待入冊,裴少淮取出一份空白折子,下筆重寫了諫言。
還是一樣的觀點、一樣的論據,但換了言辭,多了幾分不可商榷的決絕,勢必要把事情做成。
他最後落筆寫道:“……開海縱有萬難,於百姓民生之前便不算難,開海縱有萬險,也總有人挺身在前趟險……”
……
裴少淮折子一呈上去,皇帝趁著早朝,當即讓禮部主持廷議。
不僅議開海一事,還議臨海的布政司這些年靠著官商出海,到底昧下了多少錢財,在朝堂上養了多少靠山。
浙江、福建布政使與沈閣老勾結就是如此。
皇帝言道:“布政司轄管市舶司,掌管官商出海,宛如府邸管家掌管采辦,若無人監察則肆意妄為,將官商做成壟斷,為己謀利。”
還沒等群臣就此事議開,裴玨先一步上前,直接把活給攬了下來,他先認錯道:“此乃吏部監察失責,蝗蟲久食民脂民膏而不知,微臣叩請陛下準允吏部將功補過。”
又道:“微臣願意親自率隊南下,徹底查清此事,為大慶開海做準備。請陛下恩準,並派鎮撫司親軍隨行監督,微臣必不辱使命。”
和皇帝商議過的一場戲,被裴玨演得生硬,文武百官隻需不瞎,都能看得出來。
裴玨這一把年紀,還敢這樣折騰南下,也夠是有魄力。
“準。”皇帝道。
任務都派出去了,自也沒什麼好再議的了。
隨後廷議開海時,裴少淮鏗鏗將諫言當廷述讀,那句“禁海鎖國不可絕倭患,亂而封,更受其亂,唯有大興水師攻之殲之,方可不受其擾”說得文武百官心頭顫顫。
最先站出來支持裴少淮的,不是文官,而是武官,他們被裴少淮那番硬氣所折服。
自也有言官出言反對的,說大慶目前國庫充盈,無需開海興商道。
裴少淮不再文縐縐回應,他冷笑一聲,駁問道:“山西大旱時不聞王禦史道國庫充盈,為九邊將士分撥軍糧時不聞王禦史道國庫充盈,開倉賑濟開封府流民時不聞王禦史道國庫充盈……眼下要開海了,王禦史卻道國庫充盈?若是天下人都能如王禦史一般錦衣玉食,又何須我等在此大費口舌、為民爭利?王禦史不屑於幾鬥米,卻不能逍遙路過還要踢翻這幾鬥米。”
無人能與裴少淮應對。
朝上一派安靜,今日的廷議尤其之短,皇帝問道:“諸位愛卿可還有話要”
兩三息之後,無人作答,皇帝起身道:“那便新增五處開海,由伯淵……啊裴愛卿擔負此事,研提開海點。退朝!”
平日叫習慣了一時沒改過來,當著百官的麵又喊了一次“伯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