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臉色說不上是憔悴,但屬實有些無精打采。
裴少淮明明知曉皇帝心情不好的緣由,卻故意問道:“不知陛下所憂為何憂?”頓了頓,又言,“若是妖書一事,天下太平豈懼妖言惑眾,臣以為是小事一樁,故並未放在心上。”
皇帝被“氣”得咳咳了兩聲,道:“好你個伯淵,打趣到朕頭上了。”
“臣不敢,臣惶恐。”
這一來一往,皇帝的神色反倒好了幾分。
蕭內官趁機把一碟蘇式綠豆糕再度端上來,稟道:“陛下,恰好小裴大人也在,不如再嘗嘗這碟糕點?”
隻見碟子中擺著五六塊綠豆糕,其中一塊隻咬了一小口,又放回碟中。
“善。”皇帝應道,拿起方才吃了一小口的綠豆糕,又言,“給伯淵端過去。”
一塊吃完,又吃了一塊。皇帝感慨道:“果真是吃獨食不香,與伯淵同享才有胃口。”
皇帝讓蕭內官退下,君臣二人開始說正事。
“伯淵以為,朕應當如何處置河西派逆臣,又該如何處置樓宇興?”
從皇帝的話中,裴少淮揣摩出了兩層意思。其一,謀劃妖書的是河西派逆臣,而非樓宇興,但樓宇興作為河西派之首,難辭其咎;其二,皇帝對樓宇興、河西派,應當還留有幾分感情在,不然也不會容忍他這麼多年。
裴少淮明白,皇帝處置河西派的為難在於——皇帝畢竟是河西派扶持上位的,若是處置得太過決絕,不免會讓群臣覺得“狡兔死,走狗烹”而寒心。
但河西派這些年的膽大妄為,結黨營私,若是不狠狠處置它,往後不知還會生出什麼樣的禍亂。
重在尋求一個平衡。
裴少淮應答道:“《禮運》有言‘大臣法,小臣廉,官職相序,君臣相正,國之肥也’,河西派任官無序,目中無法,立身不正,其犯事者理應嚴懲,否則朝廷無正法,百姓無安生。”
又道:“然《孟子》有言‘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敵’,河西派有過,並非人人當誅,其中有不少勤勉做事的官員,亦有不得已與之結黨者,臣以為不應株連。”
裴少淮不過是將皇帝所想給說出來罷了。
皇帝來回踱步思索,聽完裴少淮的話,似是已經拿定了主意,喃喃道:“朕省得了。”又道,“犯事者當誅,管事者當裁,官員可留,派係不可再留。”
……
乾清宮後院榆樹下,初夏尚未燥熱,棋盤縱橫,涼風習習,樓閣老與皇帝對坐。
與君對棋,樓閣老視之為恩寵,對棋時商論國事,樓閣老視之為信任,故樓閣老今日心情很好。
“有些日子沒同陛下下棋了,老臣的棋藝恐有所退步。”
“以往下棋,樓先生總是給朕讓棋,且讓得不知不覺,今日下棋,還請樓先生真心實意與朕下一盤。”皇帝言道,語氣落在了“真心實意”幾個字上。
言罷,兩指一點,白棋“啪嗒”一聲先一步落入棋局。
“陛下謬讚了,老臣可從未讓過棋。”樓閣老笑道。
榆樹葉正盛,皇帝歲至中年,而樓宇興已白發蒼蒼。
棋過半局,日光透過樹葉,斑駁照在棋台上,皇帝抬頭望著樹葉浮動、光影揉碎,再度開口道:“朕至今仍記得,十八歲那年,樓先生在東閣與朕說道,冊立太子論長幼,而不論喜憎,告訴朕莫要懷疑自己,一定要堅定走下去,萬不可退卻半步,一步退則步步退,再無可能走到最前麵。”
感慨良多。
皇帝又言:“樓先生的話,長久時日裡,讓朕胸懷一股意氣,遇難不屈。許多回想過放棄,當個閒散王爺,但想到樓先生,朕又挺了過來。”
“陛下這些年勤勉持政,大慶日益昌盛,命中本就應為天子,老臣當年不過是順天而行罷了。”
不知是過往聽過太多遍這樣的話,或是如何,樓宇興似乎未能意會到皇帝的心緒,溫情的一番話接得生硬。
樓宇興再落一棋子,轉了話題,開始與皇帝論起了當朝的大事。
他道:“戶部關乎朝廷國庫,又關乎百姓民生,戶部尚書一職不可空缺過久,陛下應當早定下人選為好,老臣以為……”
話未說完,棋子“啪嗒”一聲,打斷了樓宇興的話,皇帝笑道:“說好不讓棋,樓先生還是給朕讓棋了。”
棋盤上白棋圍了一大塊黑棋,勝負已分。
“老臣與陛下再下一局?”
“不了。”
皇帝臉上少了方才的溫情和爽朗,冷了幾分,問道:“有人言‘楚王為嫡,天之所興,不可廢也;長亦為庶,天之所廢,不可興也’,樓先生認為此話如何?”
樓宇興神色一變,當即怒道:“這是哪裡來的妖言?言者當誅九族。”
皇帝卻不怒,示意蕭內官把東西端上來。
蕭內官把刻板呈到樓宇興跟前,皇帝言道:“方才的話,正是出自這塊刻板。”
樓宇興顫顫接過刻板,開始讀那刻反的文字,才讀第一句,他神色大驚,想到皇帝今日突然傳喚他過來下棋,悲愴道:“陛下該不會以為……”
皇帝直接給了他答案,道:“是你的河西門生所為。”順勢夾起一枚白棋,言道,“樓閣老且看這枚棋子,它是圓是扁?”
當聽到“扁”字,樓宇興再也端不住刻板,哐當一聲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