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秉元停下筷子,“質問”林氏道:“我怎就成老的了?”
“馬上就要當祖父了,還不老?”
隨後,夫妻二人聊起回京的事。裴秉元公務在身不能離任,林氏和少津、言成則趁著六七月的南風,乘船北上回京,暫且如此計劃。
燭火下,筆影在紙上掠動,留下行行家書,墨跡未乾,黑字與筆影相融,隻見裴少津寫道:“……大慶既有路引轄管百姓往來,以免亂了戶籍黃冊,又有鹽引限定商賈支鹽販鹽,以商運養軍需,緣何不可有船引?商船唯有取得船引方可出海,船載何物、去往何處、何時歸來、購入何物,皆登記在案。此舉,便於收取船稅在其次,重在監管商船,以免遺漏……”
有了船引,就可以對照船引一一點驗出海行商的船隻,更便於官府掌握船隻去向、約束海商。
“……然此舉亦有弊端,各地官府手握船引之權,則容易因私貪利,反而助長官商勾結……”
“此為一時所思,付諸筆下,以供兄長參考。濱海遠望三千裡,不及家書十五行,大哥信中所言,發人無限思又令人欽佩。”
……
翌日,鄒府中,仍是荷池石亭裡,又是一年春時。
鄒閣老正仔細讀裴少津和徐言成的文章,兩人靜候一旁。
“可以一爭榜首矣。”鄒閣老讀完評價道。
這樣的水平,可以在春闈杏榜上爭一爭頭名了。
少津問道:“晚輩覺得筆下有變,卻找不出變在何處,請南居先生明示。”明明能感覺到,下筆時的心緒、收筆時所得,皆不同於以往,可就是搞不清楚究竟。
字句詞藻同兩年前差不多,沒有太大變化,變的是文章的內容。
恰是這一點點變化,讓他們的文章達到“可以爭杏榜榜首”的水準。
鄒閣老笑反問道:“仲涯,你的文章中寫有兩個事例,與你所論相得益彰,老夫問你,硯台在案,落筆之時,你的心中是先有事例還是先有破題?”
世人寫文章多是先破題,後一股一股寫下來,八股成文。
裴少津一怔,很快明白南居先生話中的玄機,覺得自己離答案又近了一步——從前他作文章,總是先想一個精妙的破題,再就著論題去找典故、事例,旁征博引,加以論
證。
而今日這篇文章,是先有事例,而後才有破題——論點是由事例引申出來的。沒有費時費力刻意去破題,從題到論,從論到斷,圍繞事例渾然一體。
他應道:“晚輩見了題目,心間先有事例。”
鄒閣老這才語重心長跟少津、言成解釋道:“若是先有事例而落筆,則文章站住了腳跟,字句皆為有感而發,雖未先破題,然心中早已有題。”
剩下的,隻差潤色文字、表述清楚。少津和言成的基本功都是過關的,表述上難不倒他們。
最後寫出來的文章自然平實,宛若山竹牢牢紮根石中,節節升而不倒。
鄒閣老又道:“若是先想方設法去破題,則說明心中本無題,破得再精妙,尋來的例子再契合,都像是在自圓其說,總有論得不儘人意的地方。一旦讓人覺得文章論斷有所勉強,文章自然就落了下乘……因為此法從一開始就失了根本。”
“你們的文章,不是變得平實了,而是變得叫人信服了。”
裴少津和徐言成皆恍然大悟,真正的“破題”蘊含在見識聽聞中,是自己的所思所想,渾然天成,至於從前學的破題方法,技巧而已。
徐言成問道:“所以南居先生第一次見麵便勸告我們到碼頭、船廠、衙門實習曆事?”
鄒閣老頷首,應道:“太史公有言‘學者貴於行之,而不貴於知之’,春闈之前考的是書中所知,春闈之後,則重在考‘行之’。”
“謝南居先生解惑。”少津和言成異口同聲道。
有了南居先生的點撥,他們在春闈上就多了幾分把握,兩人沉穩,受到了肯定亦難掩喜色。
“你們兩個快要回去了罷?”鄒閣老問道。
少津應道:“打算夏日隨南風北上。”
“善。”鄒閣老樂嗬嗬道,臉上皺紋舒展,又言,“以文常會友,唯德自成鄰,同德同心者,自可一同發力,互幫互助。”
此話指的是少淮、少津和言成三人。在鄒閣老看來,他們三人可以齊驅並行,並非因為血緣親友關係,而是因為同道同德。
“謹聽先生教誨。”
少津、言成走後,鄒閣老看著石桌上的酒盞,歡喜又感慨:“‘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雖難再與少年同遊,但遠遠觀望著,亦為之欣喜。”
鄒老夫人見老伴頭上簪了春花,白了一眼他,嗤笑他道:“我瞧你這興致,倒像是‘年年花有重開日,何不許我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