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原是一時好奇,想聽聽張尚書的家事,結果愈聽愈覺得裴少淮的話中有話。
這不,如他所料,另一個孫子也有故事。
隻聞裴少淮有條不紊地說道:“住在城東邊的這個孫子更是肆意妄為,嘴上說著奉尚書府為祖輩,麵上十分敬重,背地裡卻做些搶殺擄掠的賊事。每年歲末,尚書府田莊裡的糧食,都會經由城東一帶,一車車運送回京都裡,這孫子摸清了中間的門道,仗著自家就住在城東,起了歹念。於是乎,這孫子在尚書裡裝得很是正派,可一回到鄉裡,立馬換了一幅嘴臉,穿上了賊服做起了賊事,帶著族人專程埋伏在尚書府車馬必經的路上,打劫張尚書家的糧食。”
皇帝愈發覺得聽故事聽到了自己頭上,並未生怒,而是若有所思,問道:“這當真隻是尚書府裡的家事?”
“回陛下,確隻是張尚書的家事。”裴少淮行大禮道,“微臣惶恐,言語中若有不當之處,懇請陛下恕罪。”
皇帝並不計較,言道:“小裴愛卿繼續說。”
一旁伺候的蕭內官聽得津津有味,手裡的拂塵滑落了幾寸都沒注意到。
“張尚書白日裡還掏心掏肺對人好,夜裡就被人搶了糧食,著實當了冤大頭。”裴少淮歎息道,又言,“後來,這孫子還串通了尚書府運送糧食的莊頭、家奴,與他們結黨,內外勾連,長久之下,外頭看著氣氣派派的尚書府邸,漸漸入不敷出。”
裴少淮頓了頓,繼續說道:“微臣拜訪張尚書時,還聽他說了另一件事。張尚書說家中人手不足,府上采辦之事長年由幾個老管事負責,一直沒發現有什麼不妥。直到臘月裡,張夫人臨時起興,從灶房要了一碗桂花蓮子羹,才吃了一口,發現十顆蓮子有九顆是苦澀難咽的,一看就是次等貨。一番徹查之後,原來是幾個老管事手裡壟斷了采辦,用低價買了次等貨,卻在賬本上記下優等貨的價格,以飽私囊。”
裴少淮一番話,說得好似張尚書府上哪哪都是問題。
“無怪張愛卿要告假半個月,外有打秋風的疏遠族親,一個偷,一個搶,內有膽大妄為的管事、莊頭、家奴,確實要好好整治。”皇帝不再是聽玩鬨的神情,正襟危坐,嚴肅說道。
皇帝已明白裴少淮話中隱喻了什麼,張尚書告假處置家事,不過是個幌子罷了——張令義身為兵部尚書,豈會真的任由府邸亂成這個樣子,不外乎是為了配合裴少淮,讓他暗喻上諫。
“好好整治”是皇帝的態度。
禦書房裡靜悄悄的,皇帝還在思忖,大寒天裡,裴少淮手心微微汗濕,等著皇帝繼續發問。
半晌,皇帝問道:“小裴愛卿以為尚書府當如何處置?”
張尚書府的家事,卻問裴少淮要怎麼處置。
裴少淮心裡一喜,這細微的歡喜神情,沒能逃過皇帝的眼睛。於是皇帝向蕭內官打趣道:“蕭瑾,裴愛卿在笑,是不是說明朕所問,正中他懷?”
蕭內官提了提拂塵,笑言道:“回陛下,這說明裴編撰年少正直,在聖前顯露真情實感。”
裴少淮愣了愣,趕緊言道:“臣惶恐。”
“小裴愛卿無需慌張,且說說你的見解。”
裴少淮穩了穩心緒,“張尚書”一開始緣何要救濟“遠房孫子”?為了彰顯大宗仁義。他說道:“《莊子·天運》有言‘夫鵠不日沐而白,烏不日黔而黑’,若想以仁義來教化子孫,則猶如‘若負鼓而求亡子者邪’,故此,微臣以為張尚書出手闊綽,不計得失,想以仁義來獲得遠房族親的崇敬,想以此來彰顯大宗的風範胸襟,是不得長久的,反而會讓人將生性藏匿得更深。”
莊子並非科考必讀書目,可其中的這幾句話用在此處恰好。
裴少淮繼續道:“至於他們之後的偷盜、攔截、結黨,實屬惡行,不可不治,愈是不治則愈是猖狂,終有一日想把整個尚書府都當作自己家的。對於府上的惡奴、莊頭,也是這個道理。”
皇帝越聽神色越嚴肅。
“管事手中壟斷一府采辦,極易瞞天過海,從中漁利,使得尚書府既花去了銀兩,又得不了好貨色。假若是尚書府大開後門,隻消是對外道一句,想要什麼品相的貨物,自會有小商販們送貨上門,屆時貨比三家,擇優而購,這樣的交易才是公允的,不受管事刁瞞。”裴少淮說道。
他隻說了幾個要點,並未鋪滿鋪開,想來皇帝既聽明白了他的隱喻,事後必定還會深思斟酌。
皇帝再次拿起張尚書的折子,看了幾眼,言道:“張尚書要處置這麼多事,你轉告他,這半月的告假,朕允了。”
“微臣遵旨。”
……
從禦書房出來,裴少淮的心坦然了幾分,至少第一步已經邁出去了,還算比較順利。
他的最終目的是為了開海通商,可不管是言語中,還是隱喻裡,都隻字未提及“開海”。
似乎離題萬裡。
實則,隻有解開了“朝貢貿易”和“官商壟斷”兩道枷鎖,大慶才有可能順利推行全線開海。這兩道枷鎖觸及朝中太多人的利益,唯有皇帝親自動手,才能解開。
眼下,大慶的禁海不是完全封禁,而是留有出和入兩個口。
“出”是官船出海行商,完全壟斷在官商手中。就好像是尚書府的采辦管事,一家獨大,權勢在握,則容易胡作非為。
“入”是周邊大小番國遣使來朝,向朝廷獻上貢品,順便在大慶朝裡買賣貨物,所謂“先貢而後市”,這是大慶頒賜給番國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