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子穿得快,緯紗橫絡,織布速度自然跟著能加快。
裴少淮看到妻子坐在織布機前,雙手端著狹長鏤空的木梭端詳,麵帶喜色而目光專注,他心裡也跟著歡喜起來。
上一回繡銀幣圖案的時候,妻子也是這樣專注的神情。若是將針線比作筆墨,刺繡時,妻子指尖便是大綻“詩經異彩”。
木梭在楊時月手中左右交換,緯紗從孔中牽出來,楊時月自語道:“如何才能不受經紗阻擋,又能讓梭子來去自如呢?”
過了好一會兒,裴少淮見她癡癡,遂半蹲下來,將梭子從她手裡取下來,言道:“成事者引日常所用,觸類旁通,非一日之功……娘子不若平日裡留意身邊諸事,再作細想?”
楊時月方才太過專注,這才想起丈夫還在身邊,起身言道:“官人說得是,不能急於這一時。”
兩人正打算離開偏院,回到前院裡,這時,裴少淮留意到牆上掛著幾幅水車構造圖,遂停下了腳步。
畫師筆觸很細致,把一輪一鉚都畫了出來——水輪入河而轉,皮弦相牽,遂屋內眾機具隨之牽動,調整水輪入水深淺,則緩急相宜。數十個撚紗線的錠子齊轉,無需太多人力即可撚得數十條細紗。
再看腳注處寫有小楷字“複畫自王禎農書”,原是前朝大學者記載下來的構造圖,裴少淮心生敬仰之意。
“官人,此畫有何特殊之處?”楊時月也走過來一起看畫。
因隻得圖紙而找不到留存的機具,楊時月先前並未留意這幾幅泛黃的圖紙。
“這是水轉式大紡車。”裴少淮說道,用手指著一處處輪齒,解釋潺潺流水如何帶動大紡車轉動,又言,“以牛犢為力,可事農桑,以流水為力,晝夜不止。”
可見,在這片土地上,早有百姓嘗試借用機械之力,應用於紡織之業。
隻是事情總是曲折的,並非有則成事,可以長久延續。
楊時月知曉了其中益處,疑惑問道:“這既是好機具,為何沒能流傳下來?”否則她也不會隻找到圖紙。
裴少淮麵帶無奈,說起去歲夏日裡的一件事,他道:“去歲,城東門外河畔的水磨坊皆被拆毀,緣何?有禦史上諫道‘水輪堵塞涇河,使河舟不通,下遊莊田灌溉不滿’,朝廷專程頒了《通利渠冊》,不得複設磨坊,以免渠水無常,有礙農時。”
在大慶朝,民以農桑為生,糧以漕運為通,不管是農耕還是水運,都與江河息息相關,朝廷豈會讓區區一架“紡紗機具”影響到民生大事?
裴少淮沒有直接說明緣由,但楊時月已經聽明白了。
裴少淮將幾幅畫取下來,仔細卷好,係上細繩,邊說道:“勤可通慧,思成於行,大慶百姓勤勞肯乾,民間從來就不缺智慧與革新。”
他望向妻子,低聲說出後一句,道:“學而不化,非學也,需要革新的是朝廷的觀念。”
見楊時月聽得認真,裴少淮狡黠笑笑,貼近妻子,又打趣道:“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娘子記得要替為夫保守秘密。”
楊時月嗤了丈夫一句,道:“官人少打趣我。”
她趁著裴少淮靠近,替他理了理衣襟,又低眸認真說道:“官人是做大事的人,妾身嫁對了。”官人平日裡說話處事總是穩穩妥妥的,同床共枕後,才會慢慢發現他不止有學問才華,還有不拘的壯誌。
楊時月從裴少淮手裡接過圖紙,言道:“我先叫人在郊外莊子河渠上試著建造一架,看看是否可行。”
“嗯嗯,娘子的想法好,循序漸進。”裴少淮應道。
二人一同走出偏院,上了鎖。
……
從寒露到立冬時候,日子就這麼不緊不慢地過著。
期間發生了兩件事,一是裴少淮的嶽父楊大人這幾年在大理寺功績顯著,恰逢大理寺卿年老致仕,皇帝下旨,楊大人由少卿官升至大理寺卿,正三品,掌審讞平反刑獄之政令。
楊大人四十多歲任大九卿正官,為人剛正,本事和門第兼具,下一步官至刑部或工部尚書,甚至督察院禦史,皆有可能。
第二件事是皇帝給燕承詔賜了婚,是大慶朝唯一一位異姓縣主,雙九年歲。等燕承謹遠赴西北甘州後,皇帝正式封燕承詔為安平世子,便會操辦完婚。
興許是因為郡王府的一堆爛事,或是皇帝有秘事安排燕承詔去做,燕承詔這段時間似乎很忙碌,裴少淮已經很久沒有在宮中見過他了,不知他何處在值。
裴少淮心想,南鎮撫司就這點好,不管在哪都算工時、發俸祿。
這日,裴少淮與妻子攜禮回門慶賀,他給內兄楊向泉精心挑了些以前科考所用的書卷和筆記,給嶽丈帶了一端鐫刻成獬豸神獸的玉質鎮石,方方正正的,沒有多餘的花哨。
書房內,獨翁婿二人,坐下相敘。
楊大人十分器重裴少淮這個女婿,單獨敘話是有事要提點他,楊大人問道:“你叔祖父那邊的事,你知曉多少?”楊大人也是到了正官位置,看過完整案卷,才敢與裴少淮談此事。
裴少淮明白嶽父指的是什麼事,如實道:“隻知曉堂叔犯了什麼錯事,不知他為誰而犯、為何而犯。”緊接著又問道,“嶽父以為聖上會如何處置?”
“裴玨如今在朝中還有用處,皇帝暫且不會動尚書府,等再過幾年,若是沒了用處,則不好說了。”楊大人說道,“不過,依照聖上的性子,又念他是受人誑騙、不是主犯,應當不會要他全家的性命。”
裴玨如今最大的用處就是製衡河西一派。
前段時日吏部“好不熱鬨”,樓宇興令皇帝旨意日日身臨吏部,聽吏部稟報巡察各州府官吏的情況,本想趁機敲打敲打裴玨。
豈知裴玨如今正是孤注一擲的時候,夠豁得出去,專程帶人去查糾河西一派的京官,逮著把柄了還不忘親自向樓閣老稟報。
楊大人又同裴少淮道:“依我目前所知,此事背後幕手極可能是宜昌府那位,他還惦記著……這幾年朝中有什麼事情,你要多斟酌推敲,慎言慎行。”提醒女婿多多小心,萬不能迷迷糊糊受人誆騙,一不小心與楚王染上瓜葛。
“小婿省得了。”裴少淮應道。
嶽父所猜和裴少淮所想,不謀而合。
“小婿有一事想請嶽父相助。”
“你說。”
裴少淮說道:“朝廷在鬆江府、太倉州試點開海,冬夏時商船往來如織,收益頗豐,可原要繼續開海的潮州、泉州和膠州等十幾處地方,卻遲遲不見動靜,各地官員徐徐做事謀私利……此事想必年後會廷議,免不了一場爭執。”
裴少淮站起來,鏗鏗道:“熙熙水域亦為國土,豈可恐水深寇多而不守?東西南洋往來不斷,商船所得既可豐國庫,又可富民生,豈能為了讓權貴壟斷而踟躕不前?”
他準備上諫,想請嶽父助他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