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洪衍武的強烈要求下“糖心兒”還能做的,也就隻能帶著他從另一間東廂房存放的雜物裡,尋出兩本落滿灰塵的黑皮影集來,試圖從“阿狗姐”過去的照片中尋找一些蛛絲馬跡罷了。
隻是可惜,翻看完全部照片,他們仍舊一無所獲。
從像冊裡麵,隻能看出“阿狗姐”的人生很確實精彩。充分展現了民國時期,一個美麗滬海女人的萬千風情。
且不說那些衣著華麗,首飾璀璨的半身照、側身照、定妝小照,和遊戲性質的男裝照、戲裝照、墨鏡照,已經足以說明其生活的富足和快樂。
而且大量的出遊照中,滬海外灘的沙遜大廈、華懋飯店(現稱和平飯店)、滬海外灘公園(現稱黃埔公園)、虹口公園(現稱魯迅公園)兆豐公園(現稱中山公園),莫裡哀路(現稱香山路),極司菲爾路(現稱萬杭渡路)的花園洋房。
又或是舊時的聞名遠東三大賭場,跑馬廳,跑狗場,回力球場。也全都成為了陪襯“阿狗姐”美麗靚影,體現她恣意享樂的背景。
要不是洪衍武知道“阿狗姐”的底細,恐怕光看照片,還真會把她當成什麼滬海的貴婦名媛呢。
但偏偏最關鍵的一點,卻是讓人相當無奈和遺憾的。
那就是這些照片基本屬於“阿狗姐”個人照。與他人的合影很少很少。不但身邊沒有一個男性,偶爾發現一兩張,那也是她與“寶姨”的合影。
為此,洪衍武很失望地問“糖心兒”。
“你師父的照片都在這兒了嗎?怎麼沒見什麼合影啊?是不是都給燒了?”
“怎麼會?都在這裡了,要燒的話,連這些也不會留。”
“糖心兒”繼而撫摩著影集的黑皮封麵,為之感歎。
“其實這很正常。我們‘錦線’一門都是女流,從事的又是這個行當,自然最重防範。你想過沒有,我師父要真是隨隨便便和任何人拍照,那些照片一旦落在青幫、巡捕和特殊機構的手裡,那將是個什麼情景?恐怕‘錦線’一門立刻就要土崩瓦解,我師父做過什麼都會被人查個底兒掉。”
“所以我師父平日裡就是獨來獨往,哪怕連手下的姐們都儘量不見,就更彆說合影了。防得就是一條線兒被人查到底。這樣真出了事兒,還能守望相助,想辦法把人弄出來。”
“至於對男人,我師父更來向來都是當成獵物的。能被你三叔騙這麼一場,真是絕無僅有。我至今都覺著匪夷所思。其實對我師父和你三叔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經曆?你三叔是怎麼獲得我師父好感的?他們怎樣認識的?怎樣相處的?我比你還好奇……”
太平花的味道充盈在屋裡,就像人的鬱悶一樣化解不開,揮之不去。
他們的尋找徹底地停滯了。據如同一團亂麻一樣,找不出任何頭緒。大約這團麻在初始,就被命運之手將頭和尾牢牢地打了個死結,故意讓人難以擇出了。故意要看他們的笑話。
要說洪衍武此時的心情,那更是極其複雜的。
他想的是三叔的往事,對他而言原本以為隻是個故事,根本於幾無關。當時答應父親要幫忙找這個叔叔,也隻是單純為了寬慰老家兒的心。
哪知道最後,就在洪家的所有人對尋找已經接近失望,就要劃上句號的時候。進一步的進展竟然輪到了自己來發現,來認證。
可偏偏這些讓你發現的東西,又隻能拚湊出不多的片段。天知道水落石出的大結局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現在想,冥冥之中也許真有一雙手在操縱著世界上的萬千,就像故意與人作對似的。逼著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個人無法稍有停止地去哭、去笑、哀愁、憂傷、相思、牽掛……
人真的不能不相信這個。
因為隻要仔細地想一想,三叔更名改姓的事兒,簡直就跟唱《四郎探母》一樣。
楊延輝改名木易,娶代戰公主,在番營一十五載。他的三叔則是以“陸”代“洪”,一直潛伏在滬海搞地下工作。
而且在那個攝影技術有限,照片大多模糊不清的年代,行蹤隱秘三叔居然能和向來不與人合影的“阿狗姐”坐在一起,被如此清晰地拍攝下來,同樣是一種難以置信的概率。
更何況還一直被保存在這麼個地方。還偏偏被剛看過三叔照片,記憶猶新的他給發現了。這一切的一切,真的也隻有“奇跡”二字可以評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