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樣的“簡約類”家具既符合當代人的審美,又節約空間,而且價格實惠,很快就能被顧客們買走。
相對而言,華美大氣的老式家具占空間不說,因為大多是硬木的,價格也要高一些。
在當時號召“勤儉節約”的社會大環境下,自然也就被人們視為“華而不實的過時玩意”了。
這樣的觀點其實特彆普遍,就連洪衍爭這樣有個好師傅的木匠,打心裡講,不也對古典家具不怎麼重視麼?
所以說,洪衍武來信托行的商店裡買家具,那是太合適了。光挑硬木的買就行。那根本就不是撿漏啊,而是堂而皇之的大抄底啊。
就比如說來菜市口信托行買家具的這一天,他帶著陳力泉進門的時候,就一個老頭兒跟那兒盯著商店呢。
那老頭頭發半白。坐在那鋪了灰布的靠背椅上,抽著自己卷的“大炮”,你不理他,他也不抬眼皮。
再加上那些家具都是胡亂堆放著的,落滿了灰塵。一看那架勢就知道這裡是個冷衙門。
洪衍武轉了兩圈兒,指著一個兩米多長的雞翅木的供桌就開問了。
“大爺,這玩意多少錢?”
“六十五!”老頭慢條斯理,連眼皮都沒抬。
洪衍武兩分鐘後,又指向了一個看似黃花梨的踏床馬紮。“這個呢?”
“八塊五!”老頭語氣帶上了點不耐煩。
洪衍武跟著跟兩個酸枝木的燈掛椅對上了眼兒。“大爺,這一對椅子多少錢?”
老頭不由自主看了他好幾眼,最終用相當不滿的語氣回答。“一百一!”
可洪衍武就跟不懂人事似的,話音還沒落,竟又指著一套被拆下來的架子床問上了。
“這是一整套嗎?缺不缺東西,什麼價兒?”
老頭兒這下真急了,差點沒蹦起來。“嘿,小子,你沒事拿我打鑔玩兒呢?問東問西的,買不買你?”
洪衍武可是一臉無辜。“買呀,買呀。剛才這幾樣都想買,就是價格太貴,咱得商量商量……”
老頭兒一聽倒樂了。“還都想買?年紀不大,口氣不小。我也不懵你,你真想要,看見沒有……”
這麼說著,老頭兒就拉開抽屜拿出一個本子來。“公家的進價可都在這上頭呢。我大件兒加五塊,小件兒加兩塊賣你怎麼樣?夠便宜的了吧……”
說完,老頭悠悠地喝了口茶,拿眼睛隻掃耷洪衍武,像是吃準了他買不起。
因為在老頭看來,這些玩意現在是儘管沒人認了,賣不上價兒去,可加一起也得好幾百呢。特彆是那架子床,進價就小二百呢。洪衍武和陳力泉他們倆小年輕,既不可能有這個財力,也不可能有這個見識。
洪衍武是來買東西的,當然也沒想置氣。這麼一聽馬上賠笑,就遞過一支煙來。
“大爺,您彆這麼說啊,我可沒氣您的意思……您給的價兒好是好。可咱要是真這麼辦了,那您跟上頭可就沒法交代了,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洪衍武說得是好話。可架不住信息實在不對稱啊。再加上先入為主的成見,這就足夠產生歧義理解的了。
沒彆的,這些話在老頭兒聽來,那簡直就是故意氣人,明顯叫板啊!
要知道,京城人確有京城人的特色。大多數京城人雖然善於包容,但最煩的就是有誰當麵兒充大耍橫。
彆說這塊地界兒隨便扔一塊磚頭就能砸著倆處長,就憑戶籍製度給首都人民帶來的驕傲感。如今哪怕皇城根下的一個收破爛的,也敢跟你說“爺”如何如何?
對,咱不是領導,可多大的官兒咱也都見過。有什麼呀!出了你的衙門口兒,誰尿你啊!
於是本來老頭兒都接過煙來了。可這麼一聽,煙又摔桌子上了。反倒氣哼哼馬上翻起了賬本。
一邊翻還一邊嘴裡念叨。
“小子!你還甭跟我打馬虎眼,淨撿便宜話兒說,沒門兒……告訴你啊,還甭跟我玩兒這個哩個兒楞!你大爺我說話算話,一口吐沫一個釘兒……看著啊,那架子床一百八十三。供桌……四十六,一對椅子七十二……馬紮四塊三,加起來一共……一共三百零五塊三,麻利兒的,掏錢吧您呐……”
這下洪衍武也沒轍了,隻能給陳力泉一個眼色,讓泉子在老頭兒的催逼聲裡從懷裡掏出了一遝子“大團結”。
嘿,還真要買啊!
這下老頭兒傻眼了。那臉上叫一個精彩。簡直就跟撞了邪似的,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可他也能不賴人家啊?這是他自己鬨騰的。不占理啊!
再一想,哎,反悔可不行!剛說完硬話,這就等於在倆小年輕麵前自己抽自己大嘴巴啊!是爺們不能丟這麵兒呀,還是扛了吧!
於是也就隻好咬著牙,寒著臉,給開了票據。
沒想到這時候洪衍武又說了。
“大爺,謝謝您了。可我還想買點東西,您看是拿筆幫我記一下,還是用賬本對著劃勾呀?麻煩您過來這邊吧,看得清楚。我要那邊仨花幾,那兒的倆條案,緊裡頭的所有屏風、插屏、折屏、掛屏。哪兒還有倆羅漢床是吧?我也要了!您這兒東西夠全的吭,嘿喲!還有交椅,玫瑰椅,方桌,圓桌,方凳,亮格櫃,博古架,那我也都……”
眼瞅著洪衍武這麼指東指西,旁邊的陳力泉還居然又掏出兩遝子人民幣來。
忽然之間,老頭而就覺得自己胸口怎麼那麼悶,心跳加速下,驟然一疼,“咕咚”就軟倒在椅子上了。
這下不但耳鳴,眼睛也花了。
再後來,他可就沒什麼感受了,耳邊隻聽見洪衍武在急茬叫著。
“大爺!您怎麼了……您……您這是被氣的,還是被嚇的啊?彆彆彆啊,剛才咱說著玩兒呢,那都不算。價兒該多少是多少!您說了算……您可彆嚇唬我!您睜睜眼!哎喲,罪孽嘍,您可真是我親大爺……泉子,快含口水,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