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無疑一種極大的扭曲與折磨,也是一種既可憐又難堪的孤獨。
一種對母親的憐憫和對人生起伏的奇妙感悟,就這樣充滿了洪衍武的心田。
他也認識到前世的又一個重大過失。他對父母的過去,對家族的過去。了解的真是太少了太少了……
得到了母親的首肯,才第二天,洪衍武就和陳力泉把一個單開門的“伊萊克斯”冰箱蓋著床單抬進了觀音院東院。
隻不過和母親的開明相比,這天碰巧輪休的洪衍爭,所顯露出的頭腦頑固和食古不化,卻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照。
目睹洪衍武和陳力泉費力地把冰箱塞進洪衍茹窄小的門框,他不但不幫忙,反倒還橫加乾預和指責。
“哎,哎,老三,你們弄一這麼大家夥往小茹屋裡塞啊,這要乾嘛啊?”
“乾嘛,放進去啊。離廚房近,拿東西方便。”
洪衍武站在屋裡正往後拉著冰箱,隨口答了一句,就繼續催陳力泉。“泉子,推啊,你彆弄歪了。”
可洪衍爭不分時候地還問。“這什麼東西啊,哪兒來的?”
陳力泉在外麵一使勁,總算把冰箱擦著門框的邊給擠進去了。他抹了把汗,接過話來。
“大哥,這是剛買的電冰箱。我乾媽知道這事。有了這個,家裡今後就方便多了。聽小武說,魚呀肉啊,剩菜剩飯的,就可著勁兒往裡擱吧,十天半個月的,都壞不了。”
洪衍爭不管這個,隻關心一條。
“泉子,買這花多少錢?”
“七百。不貴吧?”
“還不貴呢?小一千了。我一年半的工資。”
其實陳力泉是想說這東西是免稅店的價兒,外麵賣得更貴。可他表達不清,洪衍爭又隻關注錢數。所以倆人整個鬨一個滿擰。
而洪衍武見陳力泉被堵得臉紅了,可就有點不高興了。他就故意鬥氣兒地刺激人。
“老大,有個事兒還沒告訴你呢,這玩意,特費電。一個月,怎麼也得十幾個字兒。”
果然,洪衍爭就像挨了一刀。
“我的媽。這光電費就得好幾塊錢啊。不行,你們倆趕緊把這玩意退了去,咱家養不了這活祖宗。”
洪衍武一撇嘴,用胳膊抹了把額頭的汗珠,小話兒就稍得上了。
“沒事吧,老大。好不容易剛搬進來的,瞧我們這一脖子汗。再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啊?媽都同意了,錢沒讓你掏,電費又不讓你交。不幫忙就回你屋去,彆多管閒事了啊。”
洪衍爭哪有這麼容易打退堂鼓。
“不是誰掏錢,誰交電費的事兒。而是不能敗家。媽大概是讓你小子給懵了,我回頭跟媽說去。你們得先把東西退了,彆人家商店不認了。發票呢?給我!”
洪衍武也是服了,一邊騰東西,給冰箱找地兒,一邊嘬牙花子。
“老大啊,你可真行。你怎麼就不想想,咱家這一年剩飯剩菜得扔多少啊?再說有了這個,嫂子生了孩子,存奶還方便呢……”
洪衍爭卻絲毫不讓。
“可那也扔不了七百塊錢啊。電費都比剩菜剩飯貴。再說,洪鈞小時候沒有這個,用冷水不照樣能鎮住奶麼?你這純屬脫褲子放屁……”
陳力泉自然不能乾瞅著,同樣幫忙規勸。
“大哥,人家外國家家都有這個,個個都比這個大。這個可比冷水方便多了……”
可洪衍爭照舊不給他丁點兒麵子。
“外國人吃什麼你吃什麼?你們倆一天吃幾兩肉,一年吃幾回魚啊?咱就是普通老百姓,艱苦樸素,勤儉節約才是勞動人民本色。不行不行,快退了去。還剩飯剩菜呢!熱巴熱巴吃了。哪兒放得了十天半個月啊。”
洪衍武一翻白眼,索性不理洪衍爭了,直接招呼陳力泉把冰箱挪到位。
見此,洪衍爭可有點急眼了。
“老三,你誠心是吧。怎麼說你怎麼不聽。非反著來?”
哪知洪衍武照舊不理他。直到他很淡定地給陳力泉遞過去根煙,自己也點上了。這才頗為懈怠地說,“摳兒老大。彆怕花錢。其實你想省電也行,彆插電門。你看看,這裡頭這麼多格兒,擱什麼都行。擱碗擱筷子,擱煤球兒。人都不管。”
說完他一拉陳力泉還出了屋。最後嘴裡隻扔下一句話,“有本事,你就自己退去吧。”
給屋裡的洪衍爭氣得臉都白了,衝他們後影兒直嚷。
“有毛病!七百塊錢買個碗櫃。把你們都燒糊塗了……哼!放什麼?棒子麵兒粥?”
可說到底,沒發票,不知來源,他自己又弄不動,也隻能乾沒轍。
至於洪衍武,其實出了院兒門,心裡也有點不是滋味。
結合母親的話,眼瞅著大哥這個當年享用最昂貴的冰箱裡存貯牛奶的“洪家大少爺”,已經全然忘記冰箱曾帶給他的好處了,呈現的完全是一副“勤儉節約標兵”的做派。他心裡能好受嗎?
感受到洪家兩代人,因家族興衰,時代的改變,居然在生活態度和價值觀上,會產生如此大的落差。怎麼想,都讓他有點難以釋懷,有些難言的心酸。
曆史啊,就這麼轉啊轉,人生啊,就這麼轉啊轉,真是許多東西都變了。
但好在洪家還有一個人,心勁兒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