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年關種種(2 / 2)

重返1977 鑲黃旗 10427 字 2024-03-24

京郊大興縣團河農場。

眼見春節就要來臨,被電網圍著的大牆裡麵,政府本著人道主義同樣要給教養們改善夥食。

晚上夥房裡做了一頓香噴噴的小米中加大米的“二米飯”,每人兩碗,菜是炒白菜和寬粉條燉豬肉。另外每人還有十五個餃子。

這種極普通的飯菜,對長期隻吃麩子麵窩頭和白菜湯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餐豐盛的“國宴”。

所以值班員“尤三”剛從夥房把飯菜打回來時,宿舍裡眾多雙貪婪的眼睛竟然緊緊地盯著飯盆和菜盆,全是一副恨不得連飯帶菜一口全吞下去的勁頭。

可“尤三”根本不可憐這些餓狼一樣的教養們,他隻跑到離火爐子最近的鋪位上,恭恭敬敬地把倒著的“大得合”請了起來。

“‘得爺’,您起來吃飯吧,東西都打回來了……”

然後直到等“大得合”坐起來,“尤三”主動上手為其穿好鞋,這小子才招呼一聲“開撮了,擺盆,擺盆。”

“尤三”先數著數分餃子,他有意識地在“大得合”的盆裡多放了二十個,然後又在自己的盆裡多放了十個。

豬肉燉粉條子也是一樣,等“尤三”給“大得合”和自己的盆裡撥完,大盆裡已經四分之一的量沒了,而且全是最好的五花肉塊。

眾目睽睽之下,屋裡其餘十幾個沒人敢吱一聲。“尤三”掃了他們一圈兒,再一揮手,旁邊的兩個教養才開始給其餘的人按人頭分。

而“大得合”這時候似乎才真的清醒過來,看了看自己的盆兒,一招手把“尤三”叫了過來,小聲兒說,“你小子,虎口奪肉弄這麼多,有點過了吧?一年就這麼一天,也不怕底下造反?”

“尤三”則諂媚地輕笑。

“狼行千裡吃肉,狗行千裡****,肯定要分三六九等,這很正常。這幫兔崽子一人還能撈著四五塊肥肉吃,已經是咱們開恩了。您犯不著把他們當人!有您托著我,我他媽誰也不怵,誰炸刺兒我滅誰……”

說完,他又從懷裡摸出個小瓶子來,塞給了“大得合”,一股酒香同時散了出來。

“‘得爺’,您慢慢品,今兒肯定沒人查……”

“大得合”眼睛瞬間亮了,隨後便把自己盆裡的肉和餃子又撥給尤三一些。

“你小子事兒辦得漂亮,理應多吃點!”

“尤三”一笑了之,端著飯盆蹲一邊吃去了。那樣子著實像是一條搖著尾巴啃骨頭的狗……

生活裡的玄妙,是大多數人很難看明白的。

這就像是一件用許多種顏色的毛線編織成的毛衣,哪怕一個人在身上穿上一輩子,到老也很難說出到底有多少條線,多少種顏色,又是怎麼交織在一起的。

所以即使在根本不挨邊的地方,甚至是遠離京城千裡遠的地方,有一些人的命運其實早已在冥冥中注定,必將在今後逐漸彼此貼近,並緊密地交織在一起。

或許,這就叫做命數……

京郊房山縣九龍山下龍口村。

在一間農家小院連著灶頭的熱炕上,前天跑進城裡賣雞蛋的趙慶正在呼呼大睡著,這裡很暖和,哪怕寒冬臘月也不必擔心傷風感冒。

而隔壁的另一間屋裡,正傳來他父母間的對話。

“怎麼?慶兒又睡了,還沒祭祖呢?他就去睡覺嗎?把他叫起來!”這是一個老爺子的聲音,出奇的是,一口京味兒字正腔圓。

“再過一會行不行?你還不知道慶兒嗎?身子容易乏,就是愛睡覺。連站著說話都能睡著了。你就讓他多睡睡吧……”這是一個本地女人的聲音,卻帶著明顯的當地口音。

“可這樣不行啊,時間都用來睡覺了,正事還乾不乾了?”

“要我看,睡就睡吧,又不妨礙誰,頂多年底下少幾個工分,比起那些偷雞摸狗拔蒜苗的小子們來,咱們慶兒還算可愛的。何況他這次進城也不容易,賣雞蛋給家裡貼補了二十幾塊,都頂上彆人乾半年的了,也該心疼心疼他……”

“唉,我不是不心疼兒子。他身子骨弱,既練不了武也乾不了活,可要能多看看書練練字畫總是好的,不比整天的夢裡乾坤強?他這是病啊!絕非正常……”

“不會吧?人民公社的醫院都檢查過了,什麼也沒查出來啊……”

“就那個從農村提拔上來的赤腳醫生?他懂得什麼!甚至連阿非利加洲(即非洲,民國時期稱謂)有沒有蒼蠅,‘盤尼西林’就是青黴素這樣的事情也搞不清……”

孩子媽卻因為這些沒聽說過的名詞兒一下糊塗了。

“孩子他爹,你說什麼……粥?什麼林?”

老爺子不免歎了口氣。

“嗨,我跟你說不清,說白了吧,慶兒的怪病或許隻有京城的壽敬方能治。可惜壽家早被抄了,下落不知啊……”

陝西延長縣,劉家河人民公社瓠粱溝。

那兩間土窯的知青點裡,幾乎已經人去一空。唯獨隻剩下兩個來自京城的女知青,沒能回家過節。

她們一個是福儒裡觀音院西院,老水家的大閨女水清,一個是她中學的同班同學,染病在身的冉麗影。

土窯外,烈烈寒風不停勁兒地刮著。屋內,豆大的一盞油燈下,水清扶著倒臥的冉麗影給她喂著薑糖水。

想起懷裡的這個女孩以前美麗的容顏,再對比現在她憔悴得跟“人燈兒”似的模樣。(土語,形容人極瘦的樣子。)水清的心裡既憂慮又擔心。

是的,發燒中的冉麗影,臉上已經沒有一點兒水靈勁兒,慘白如紙的臉上,隻有那雙大眼還依然動人。

一朵鮮花這麼迅速地萎謝,真讓人感到吃驚。看著她苦哈哈的樣兒,也實在讓人心裡窄得慌。

而最讓人憂慮的,是她的身邊還有一個不足三個月的小生命,並且那沉睡中的小嬰兒,還是一個並不容於世俗的孩子……

“清兒啊,我對不起你,累得你不能回家過節。本來你是應該帶著大學錄取通知書,高高興興和家裡人一起過年的……”

忽然間,水清懷裡的冉麗影開口說話了,一下打斷了她的哀思。

“小影你說什麼呢!咱們可是同班同學,一起從京城來的呀。這麼多年來,我早就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了,怎麼可能扔下你不理呢?你放心,我會一直守著你,直到你的病養好……”

“清兒啊……你可真善。你知道,我的家裡人都沒了……說心裡話,要不是為了這個孩子,我早就……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拖累你……”

“你彆說傻話了,你應該好好養病,為了孩子也得好好活著。明天我就去人民公社的醫院,一定想辦法給你弄點藥回來……”

水清忽然覺著窗縫裡露的風有點大,就給冉麗影仔細掖了掖被子。

可冉麗影仍舊咳嗽起來,那聲音讓人揪心極了。而且她隨後竟然還說,“清啊,我覺得自己也許好不了了,你……能不能答應我件事?”

水清怕她胡思亂想,就趕緊哄著說,“你怎麼總瞎擔心呢?有什麼你儘管說吧,隻要我能辦得到……”

冉麗影忽然掉了眼淚,“萬一我死了,我想讓這孩子認你做媽。”

水清聽了一愣,連忙說,“你彆胡說,你怎麼會死呢?你會永遠陪著孩子的……”

可冉麗影嘴角卻掠過一絲更淒慘的神情。

“你彆怪我瞎想,我是說萬一,要是我……真的活不長,希望你能替我把這個丫頭撫養成人。你千萬要答應我,這份恩德,我一輩子兩輩子也報答不完,來世……我為你當牛做馬……”

水清就像被烙鐵燙了一下,渾身一顫,她不忍再聽下去了。

“行,你隻要答應我安心養病,我就認這個孩子當乾閨女!不過等你好了,可彆後悔呀……”

冉麗影凝視了水清半晌,臉上忽然掠過一絲欣慰的微笑,終於如釋重負地倒了下去。

然後她嘴裡就喃喃念著,“清兒啊,不管乾的還是親的,孩子以後就管你叫媽了。這下兒我也就放心了,真想給你好好磕幾個頭……”

說著,她的眼淚又“刷”地下來了,並痛苦地合上了眼睛……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