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聽我的吧。”“紅葉”“滋溜兒”也灌下了一口酒,眼有忽然有了一種迷離的神采,“一彆之後,二地相懸,隻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斷,十裡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掛念,萬般無奈把郎怨。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聊奈十依欄杆,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六月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梳妝懶,三月桃花又被風吹散,二月風箏線兒斷。哎!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
“淘氣兒”簡直聽傻了,直到“紅葉”念完,楞楞地打了個酒嗝才回過神來。
“大哥,你太有才了,你那腦袋什麼材料的?居然能編出這麼牛逼的詞兒來……”
哪知“紅葉”又是一個“腦锛兒”賞給了他。
“操!這是司馬相如想找姨太太時卓文君寫的,叫《白頭吟》。我編的?你倒真看得起我。明白了吧,要沒文化,人活十輩子也想不出這種詞兒來!我還告訴你,我聽說現在有一種數控車床是自動的,將來要是普及了,沒有文化,你就永遠彆想進工廠。你小子等著瞧,老子還非得成為第一個念大學的玩主不可……”
還得說,有賊吃肉的時候,就有賊挨打的時候。
和“紅葉”、“淘氣兒”他們有吃有喝不同,同樣一個夜晚,團河農場北區勞改隊的反省號裡,剛剛被關進來的尤三卻倍感淒涼。
在圈裡兒,要想過得滋潤,要麼有錢,要麼有人,要麼敢磕,除此無他。否則就是破鼓萬人錘的命,得可著勁兒讓那幫子欺軟怕硬的的主欺負。因此像尤三這樣要嘛沒嘛,一進宮隻能單練的主兒,其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今天,他就是因為幫老犯乾活,沒能及時完成自己挖土方的任務,才會被管教以“反改造”的罪名關進來的。
這下好,長140公分,高80公分的小圈兒就囚著吧,暗無天日,夥食減半。關上二十四小時不說,放出去還帶照樣論大鎬替彆人乾活,說不好哪天就還是這種下場。這就是一個死循環,讓人乾沒轍,隻想上吊。
深夜,尤三又累又困,可就是愁得睡不著覺。其中緣故,既有他自戀自傷的悲情,也有對把他弄到這兒來的洪衍武永難相忘的深深恨意。而這時,他忽然聞到了一股煙味,一下意識到隔壁也有人。
不用說,有這種權利的人,那是個“吃得開”的主兒,跟他這樣的倒黴蛋絕不相同。
按理說,他們絕不是可以平等對話的階級。可為了排解一下孤獨和寂寞,他還是忍不住敲了敲隔壁的牆體。
當即,一個很低沉的斥罵和鐵鐐的響動同時傳了過來。
“哪孫子?閒的!”
尤三趕緊小心翼翼地接話。“大哥,我睡不著。咱聊會行嗎?聽聲兒,您上著鐐子呢?”
片刻後,對方像琢磨了一下,才有了回應。“沒什麼,小意思。”
“您這是因為什麼?”
“一個傻缺雜務(指官方指定,有管理職權的犯人)管到老子頭上了,一次,二次,得寸進尺,我開了丫的腦袋,加刑了,你呢?”
尤三為自己的事兒臉紅,但還是實話實說,“幫個老犯乾活,結果自己的沒乾完,管教說我反改造。”
“操,你是一進宮啊?”
“是。”
“什麼罪名?”
“盜竊。”
“幾年呀?”
“三年。捅了份‘大炮’,炸了。”
“成了,不是‘花事兒’(黑話,指性犯罪)就行。否則誰都能打飛了你。跟你說,什麼都彆想,稀裡馬虎的就過來了。誰都得過這一關,要是圈兒裡沒熟人照應,除了你自己能生磕,否則就得熬資曆,混人緣,等到新犯來了,頂上你,也就出頭了。這是沒轍的事兒,進來的人,隨便拉出一個,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你眯著……”
尤三腦子可不慢,趕緊借機拉關係。
“謝謝大哥指點,您就是我認識的第一個‘貴人’,能請教一下大哥的名號嗎?等接見以後,我必定有份兒心意。”
對麵的聲音也笑了。
“你小子倒會順杆兒爬,挺會抱大腿啊。那說說吧,你叫什麼,在外頭跟誰的?‘佛爺’還是‘戰士’啊?”
尤三猶豫了一下,不過話到這份兒上,已經由不得他不說了。索性一咬牙,把底細全交代了。
“大哥,永定門‘程爺’您聽說過嗎?我外號“尤三”,大名尤存利,就‘程爺’在手下混飯吃……”
哪知他卻從對麵獲得了一個絕對沒想到的回應。
“真他媽見鬼了,還碰上娘家人了!你說的是‘弓子’那小子吧,他當上‘把子’啦?”
“大……大哥,您是……”
“我是你祖宗!小子,算你命好,找著家門了……”
二十四小時後,尤三重見天日之時,終於看見了隔壁號裡的真麵目。
那是一個身高一米八幾的壯漢,此人正是過去永定門的“把子”——“大得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