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他不由有些猶豫了。可片刻後,父親那痛苦的呻吟聲從套間裡一傳出來,卻又重新堅定了他的信念。
沒辦法,父親的病情已經是火燒眉毛了,真容不得再耽擱了。
無論如何,他也必須要去!
在洪衍武的記憶中,他隻記得當年抄他家的那個人是白紙坊街道辦的造反小頭頭。印象裡最深的就是這個人和“臭茅房”沾親帶故,且左臉上有一大片惡心的疥瘢。可除了這些以外,他就再也不清楚其他的情況了。
毛遠芳自從上次被他破口大罵之後,雖然這幾天夾起了尾巴沒敢露麵,可對他的記恨是不可能消除的。要去問她,能說實話才怪。
更何況,他也不好在家門口對一個帶著紅袖箍的老娘們上手段,於是要想靠這麼一點信息就想打聽到這個人,恐怕他也就隻有去問一個對附近造反派團體都有著充分了解的人才會知道了。
有這樣的人嗎?
有,“豁子”的爸爸劉鬆山。
洪衍武還記得,“豁子”的父親就是“五四一廠”的“造反派”頭頭。
過去,“豁子”在上學時,沒事兒就愛跟熟人吹噓他父親人脈如何廣泛。說他家裡不是今天來了這個造反團體的頭頭,就是明天來了那個“民革委”的主任,並且“豁子”自己聊起附近各個工廠最能打的“名將”,那也是如數家珍。
所以洪衍武覺得,“豁子”父親不可能對白紙坊街道辦的頭頭不熟悉。
從家裡出門後,洪衍武帶著陳力泉就直奔了姚家井胡同“豁子”家。
其實,洪衍武本來是想自己去的,因為在他想來,“豁子”一家子雖然已經被自己弄服了,可備不住近年來順風順水,又翹起了尾巴。所以他也有了不行就再動手硬逼的準備,自然是怕把陳力泉再牽扯進去。
可陳力泉也不傻,早看出洪衍武又想去乾什麼冒險的事兒。他已經沒了父母,洪衍武就是他最親近的人,所以為了哥兒們義氣,他根本不肯讓洪衍武獨自前往,非要跟著一起去不可。
最後洪衍武沒辦法,也隻能同意了。不過他一路上都在一個勁地叮囑陳力泉,說他跟自己去可以,但待會到了隻許他在胡同裡等著。
可是洪衍武卻沒想到,他和陳力泉在彼此的爭執中,才剛走到半路的自新路副食店,恰恰就巧遇到了出門來買煙的“豁子”。
於是洪衍武靈機一動,索性就先把見著他直肝兒顫的“豁子”給叫住了,他想的是有棗沒棗先來一杆子,不行再去找劉鬆山。可更沒想到的是,“豁子”竟然真的知道這個人,而且還一五一十就把所知的情況都告訴了他。
原來,當初去抄洪家的那個人叫鄒順才,就因為臉上有一大塊永遠都好不了的疥瘢,得了個外號“鄒蛤蟆”。
他也確實是有過一段耀武揚威的日子,還曾是劉家的座上賓客。隻可惜為人太貪又好色,仗著手裡的權力,不僅誰家的好東西都忘不了往自己家劃摟,還沒事兒老愛占女人的便宜,吃人家的豆腐。
幾年前,這老小子因為想欺負一個俊俏的寡婦差點逼出了人命,結果事情遮掩不住,他差點蹲了大獄。雖然這場風波最終僥幸過去了,但他也因此丟了公職,而且還被老婆孩子棄之如履,與之“劃清了界限”。
現在的他,早已失勢,成了一個孤苦伶仃的無業遊民,親戚朋友誰都不沾他,每天就靠撿破爛過日子。聽說就住在櫻桃頭條六號院兒,要找他很容易,見著門口的破爛推門就進,保準兒錯不了。
聽說這個“鄒蛤蟆”已經落魄成了這個樣子,洪衍武心裡既有些高興,也有些擔心。
他高興的是,自家的仇人多行不義,已然落了報應。現在再收拾這條“落水狗”,恐怕是無需承擔多大的風險了。
可另一方麵,他擔心的卻是,這老小子既然已經那麼慘了,那自家的東西還會在他的手上嗎?
嗨,不管怎麼說,總得先去看看……
就在洪衍武眉頭緊鎖的時候,出乎意料的是,“豁子”竟然有些賣好地衝他來獻殷勤。
“你要想找‘鄒蛤蟆’的麻煩?我帶去你去唄,今兒我正好沒事,是玩活兒是賣命,咱都沒說的。”
一聽這話,洪衍武心裡就是一沉,“你跟他有仇?”
“豁子”撥楞腦袋。“八杆子打不著,沒什麼梁子。”
洪衍武馬上陰了臉。“那你就是想坑我?報過去的仇吧……”
“紅……紅孩兒,這話,從哪兒說起啊?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呀……”“豁子”急得直跺腳,臉都發綠了,忙不迭地解釋。
“我跟你說,那老小子可是塊滾刀肉,就因為已經這樣了,他也徹底不怕死、不要臉了。聽說曾經有人上麵找他的舊賬,結果被老丫挺穿著一條紅褲衩拿著把菜刀追出去二裡地呢。我是怕你拿他乾沒轍,才想幫幫你……”
洪衍武臉色這才見緩,他也沒說什麼,跟著隻是掏錢讓陳力泉進副食店買了兩盒“大前門”,而等陳力泉出來後,他卻把兩盒煙全硬塞給了“豁子”。
“我的事兒,我自己辦。跟你還過不著這個。不過,心意領了,這件事我也確實該感謝你。今天咱們說的話,你要是爛在肚子裡,再見麵咱們就算是朋友了,明白?”
“明白,你放心。”
洪衍武點點頭,再也沒廢話,隻拍了下“豁子”肩膀,便和陳力泉一起轉身走了。
可手裡拿著兩盒煙的“豁子”,卻站在原地,很是發了一會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