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尋贓(1 / 2)

重返1977 鑲黃旗 8156 字 2024-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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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莊派出所位於東莊一條,洪衍武低頭穿行了兩條胡同,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東莊三條。他抬眼一看,前麵就是三岔口。岔口右邊是尤三“劈葉子”的廁所,向左一拐可就是邢正義追他的那個胡同拐角了。此情此景,讓他一下又想起中午被追捕的事,心中不免生出一些世事難料的感慨。

其實這次的東莊派出所之行,也不算毫無收獲,他至少還得到了倆警察的友情。以前,他隻知道恨警察、躲警察,和警察交朋友還從沒想過。邢正義外冷內熱和趙振民的坐臥不寧,可以說完全顛覆了他心裡對警察的舊有印象。

尤其是趙振民,那小子沒一點注意警察形象的意識,說起話來不時迸出兩句擦邊球的臟話。特彆是晃著手銬的那個德行,顧盼神飛,激情四射,一說銬人就兩眼放光,就跟紮了嗎啡似的。看著可真有點那個啥。

說起來也好笑,他“穿”回來後,居然是從這兩個“雷子”那裡,第一次獲得了這個年代隻有普通公民才能享受到的信任和尊重。隻是可惜,終究白忙了一場,薛大爺給的錢還是丟了。

嗯?等等,這事……可有點蹊蹺。

尤三是真的把錢花了嗎?錢倒是可以花光,那糧票呢?十二斤多的糧食他橫是不能都吃了吧。沒吃?那糧票可也沒在他的身上。

再仔細想想,聽趙振民說,從尤三身上搜出來的,也隻有這夥賊下午扒竊來的那點財物。難道他們一上午就沒開張?

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要照這樣練活,連上供的“份兒錢”都湊不出。

其實打心裡來說,洪衍武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尤三會把錢花光了。但在幾個賊身上都沒搜出他的錢物,尤三又死不鬆口,不由得他不自認倒黴。但他現在靜下心細一琢磨,還真是疑點重重。

要說尤三也僅僅是在從廁所逃跑後才暫時離開了他的視線,這小子可並沒什麼把錢花掉的機會。如果尤三身上沒有他丟失的財物,那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

再設想一下,當尤三在發覺陷入公安包圍圈的情況下,除了逃跑,恐怕就是著急如何安全地轉移隱匿贓物了。這樣即使萬一被捉,他身上沒“臟”,還可以開脫。

媽了個哈赤的!尤三這孫子在說謊,錢絕對被他藏起來了。

可當時時間緊迫,那些錢又能藏到哪去呢?

如果把賊比作一種動物的話,那洪衍武就是擅長捕捉這種動物的好獵手。深知“佛爺”習性的他立刻站住了腳,幾乎憑直覺,就把目光移到右前方的某個地方不動了。

接著,他的兩隻眼睛就眯成了一條縫兒,舌頭也一個勁兒舔著乾澀的嘴唇,就像一隻老狐狸瞅見了肥嫩的兔子。

這塊破地兒簡直就是萬惡之源!

洪衍武撅著屁股蹲在茅坑上,痛不欲生。他目前身在的這個方寸之地,是專門容納人間臟汙的所在,也就是東莊三條三岔口的公共廁所裡。

說實話,一開始他隻想找到藏錢的地方,拿了錢就走。可當他進入廁所的時候,卻發現一個極為不利的情況——廁所有人。

在幾個蹲坑人的注目下,為了不引人懷疑,也為了能仔細觀察這個方寸之地,他隻有當機立斷,也解開褲子,裝模作樣加入了蹲坑兒的行列。隻是他沒考慮周全,忽視了一件事,那就是這年頭的公共廁所的汙穢程度。

七十年代末的公廁,隻能用“臭名遠揚”來形容。

京城百姓這時形容上公廁,總結為“一聞,二跳,三叫,四哭,五笑”。大致的意思是,在胡同裡找廁所根本不用看標誌,“聞”著味兒就能找著。進入廁所則汙水橫溢,屎尿橫流在地上,一不小心摔一跤,一天渾身臭騷味。所以隻能“跳”著前進。另外在夏日,廁所坑中的場麵將會讓人驚心大“叫”。還有廁所裡彌漫著的尿液氨氣能嗆得人眼淚直流如同“哭”狀。再加上便坑之間毫無遮擋,入廁的人們隻能大眼瞪小眼,相對苦“笑”了。

而三岔口的這個公廁,建築標準低,設施簡陋,當之無愧就是這樣的典型。從外麵看,這廁所屋頂是單麵坡斜,牆體破舊斑駁,十分簡陋。兩個入口歪歪斜斜地寫著“男”、“女”兩個字。紅磚牆體下邊抹麻刀灰,磚牆一直壘到屋簷,頂部由幾層錯磚壘搭,形成通風用的“品”字形磚垛子。作為防雨措施,廁所頂部隻加覆兩層石膏瓦楞板。房子既矮,又沒有門,怎麼看怎麼像是農村的豬圈。要放在三十年之後,不僅質檢單位、安監部門不會通過,就是規劃機關也根本不會批準搭建。

既然外麵都這麼差勁,那裡麵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廁所內部是一溜溝槽式的五個茅坑,對麵是一條長長的尿池。臊味十足,恨不得把人熏出眼淚,要再嚴重一點,能讓人當場暈厥,一頭紮入糞坑。除此之外,廁所裡刷了白灰卻傷痕累累的牆壁,簡直是世上最惡心的牆壁。上麵赤裸裸地畫了許多男女生理的圖案,那是幾十年不變的經典樣式,圖案往往配有“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不見牛羊來吃草,隻見和尚在洗頭”之類的打油詩。而洪衍武正麵相對的尿池子上方,就畫有兩條變了形的女性大腿。根部就像個有生命的東西扮著鬼臉在嘲弄他,讓他感到越來越惡心。

說實話,洪衍武能堅持下來是鼓足了勇氣的。因為他從小就最害怕上胡同裡的茅房,這種公廁曾是他噩夢中頻繁出現的場景,茅坑很寬很深,臭烘烘,黑乎乎的。小時候的他一看茅坑就會產生萬丈深淵的眩暈。那時他總怕自己掉進去,每次上廁所都是兩腿顫抖著完成的。他此時深深覺得,如果住老胡同,其他都能忍受,就這一點實在忍受不了。他還從沒像現在這樣,如此懷念衝水馬桶的清潔和方便。

不過像公廁這種特殊場所,畢竟也沒多少適合藏東西的地方。洪衍武還沒被熏得忘記正事,他早就用幾乎張不開的眼睛掃視四周了。

藏在茅坑裡不可能,牆壁的裂縫一眼見底,磚砌的通風口風又太大。而房蓋結構更簡單,就是在柱上架梁,梁上架檁,鋪葦箔,油氈頂……

就這樣,一眼一眼逐漸往上看,直到房頂。沒過多久,洪衍武就發現廁所燈泡左麵的檁條上有問題。在檁條和房頂葦箔夾縫中間露出了一個白色的小角。憑感覺,那多半應該是紙包之類的東西。

金錢和廁所,多麼奇妙的組合?這簡直就是無意中揭示的真理,太哲學了。

一找到目標,洪衍武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堅守的勇氣。他儘量憋著氣地忍耐,打算等人一走光,他就去拿錢。可他很快就又發現自己低估了這年頭廁所的稀缺性。

自打他蹲下,廁所裡就沒有隻剩他一個人的時候。來來往往,出來進去,不斷有人在他的麵前褪下褲子。這些人要麼嘩嘩尿出雄壯的小便,要麼就拉出昂揚的大便,偶爾還有釋放體內濁氣的聲音助興。

在這種等待中,他幾乎快瘋了,也快要被“毒”死了。甚至一度都產生了幻覺,總覺著房梁好象是一條條的大便,隨時都會砸在他身上。他的眼淚早被熏出來了,早已捏緊了鼻子。他的雙腿也已經逐漸麻木,不得不更換著身體的重心來舒緩這種痛苦。更難受的是,小刀一樣的冷風,已經把他的屁股冷藏得像塊冰坨,幾乎快被凍上了。

到底蹲了多久,他也說不清。但這段時間至少已經有三四個蹲在他身邊的人,接力似的完成了“方便大業”,並且渾身舒泰地提著褲子離開了這裡。他一想到這些人現在都在外麵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而他還隻能蹲在這裡默默地忍受著惡臭的“熏陶”,就有一種仰天無淚的感覺。

這簡直就是生沒轍,乾搓火,明明是個狗臭屁,看著卻像香餑餑,向前一步就犯二,想退一步還退不得,沒處兒藏也沒地兒躲,人家說這就是生活,可是生活喲生活,為什麼攤上這種惡心事兒的總是我?

默默哀歎中,洪衍武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一把乾草誘惑著不斷拉磨的驢,或者是被幾把碎米引入陷阱的麻雀。如果世界上有後悔藥的話,他現在一定不計代價先買他二十公斤,然後一口氣全吃光,噎死都認了。

這無疑是一種進退維穀的窘境,越等越是悲觀。可就在洪衍武的忍耐力幾乎被清零的時候,老天爺卻似乎像睡醒了一樣,突然睜開了眼。

沒多會兒功夫,洪衍武身邊蹲著的幾個人竟然奇跡般的全走了。除了他自己,廁所裡隻剩下一個嘴裡叼著煙,正一邊哼哧哼哧地向外排泄,一邊神仙般地噴雲吐霧中年人。

洪衍武在黑暗中看見了勝利的希望,開始真心真意地禱告。“老天爺,讓這位大仙快走吧,可千萬彆再折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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