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扣押(2 / 2)

重返1977 鑲黃旗 8287 字 2024-03-22

“我發現你的思想立場真有問題,這樣下去你會犯嚴重的錯誤……”

“錯誤?洪衍武幫了我們。我們不信他,難道還要相信尤三嗎?”

“當然是這樣。”孫副所長的聲調一下拉得很高,話說得就像天經地義一樣。“可能你認為幫了你忙的就是好人,不過我想問問你,難道尤三說的話就一點可能性沒有嗎?我恰恰認為他說的倒是挺合情合理的。要是從家庭背景的角度出發,尤三反倒更值得我們信任……”

後麵的話不用再聽,猜都能猜出來,洪衍武沒辦法不感到委屈和窩火。好歹他是幫著公安抓賊的人,可在這位孫副所長的眼裡,他居然連尤三那種真正的罪犯都不如。不就因為他是個勞教份子,是資本家的“狗崽子”嗎?

像這種隻憑臆斷就直接把他當成垃圾的人,他上輩子已經見過太多。這類王八蛋就像是他千年的仇人,總是會判他有錯。即使查明他是有功無過也會說他有錯。

像他們這種人總是覺得,即使他老老實實待在家裡,也會成天琢磨著做壞事。他們斷定他天生就是乾壞事的料,所以他被懷疑那是理所應當的。他們當然可以隨意教訓他,讓他怎樣就怎樣,他們誰都可以指著他鼻子告訴他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

所有那些警告、訓誡、猜疑和注意事項天生就是用來管他的。“把手伸出來”、“蹲到牆邊去”、“老實交代”,這些話都是為他準備的。即便就是抓錯了他也沒什麼,反正他也不會有異議,也沒處去抗議。

洪衍武仿佛能清楚地看到,屋裡那個“孫子”副所長那副鼻孔朝天、自以為是的尊榮。他憤憤衝房門啐了口吐沫。

屋裡談話在繼續,邢正義明顯有些生氣了,話是照直了跩出來的。

“你彆老拿尤三的話說事,那純粹是誣陷,他才是真正的流氓。這是黑白顛倒!”

孫副所長一聽就不樂意了,“你說的什麼話?在大是大非麵前,你怎麼敵我不分呢?我看你的立場真的有問題,必須好好檢討你的思想。我還告訴你,你不要以為立功就可以不把領導放眼裡了。就憑你庇護這麼一個出身的流氓,我就能毀你前程!”

這最後一嗓子喊出了潑婦聲兒。在外麵的洪衍武不由擔心起來。這老小子似乎真被惹急了。要是邢正義丟了前程怎麼辦?他可背不起這麼大的人情債。

“老孫,何必呢?邢正義這小子就是狗慫脾氣,你彆和他一般見識!先消消氣……”

屋裡總算響起了秦所長的聲音,洪衍武這才略微放下了心。

在他心裡,秦所長雖然對那個孫副所長拿不住,有點窩囊。但他早感覺到秦所長是個好人,絕不會不管邢正義。

憑什麼這麼說?

當然憑邢正義和趙振民對秦所長的尊重,值得他們尊重的人自然不是壞人。更何況秦所長進辦公室前回身望他那一眼,眼神裡全是憐憫和可惜,讓他一下就想起了薛大爺。或許,老警身上都有一種相同的東西,又或許,他們根本就是同一種人。

“……老孫,你真彆跟小孩子一般見識。要不,按你的意見先不給表揚信了,等事情都查清楚再說。不過那個洪衍武,我們還是放了吧。雖然他是個勞教份子,可問題就在於他有解教證明書,他是按規定返京的,並不是逃出來的。要是這樣就把他扣押了,最後如果查清楚他沒問題怎麼辦?要是按我看,洪衍武的舉動還是可以說明他的改造態度的,要是彆人一問,他被拘留的理由居然是因為幫助了咱們民警辦案,那就更荒唐了……”

洪衍武繼續聆聽著,正如所料,秦所長不僅幫邢正義打圓場,並且還在替他說話。可惜事與願違,秦所長雖然是誠心誠意想用講道理解決問題,但孫副所長卻似乎誤會了,一點不容他再說下去。

“彆說了,夠了,足夠了!老秦啊老秦,你讓邢正義在前麵跟我放炮,你假惺惺的在後麵滅火扮好人,還想像中午那樣再耍弄我一次?告訴你們,彆想趁田連長不在,給我搞突襲。你們倆配合倒挺默契,可這次我不上你們當了。”

孫副所長突如其來的惡語相向,讓秦所長一下就沒了聲兒。

這還不算完,孫副所長似乎已經不在乎撕破臉了,繼續惡狠狠地大喊。“你還彆跟我繞政策,玩這個我可比你老秦行。還什麼改造態度不錯!讓我來告訴你們吧,隻有你們這樣的傻冒,才會認為流氓能改造好!”

“姓孫的,你罵誰?”邢正義因秦所長受辱而憤怒,一下就急了。

沒有任何回答。

緊跟著“碰”的一聲,辦公室的門被重重推開。在玻璃的顫動中,那位罵了人的孫副所長滿麵怨怒,急急從所長辦公室衝了出來。可就在他剛要低頭走下台階的時候,看到樹下的洪衍武,卻又站住了。

孫副所長對洪衍武隻撇了一眼,那一皺眉間的眼神,極儘鄙夷蔑視。緊跟著,他又像想起什麼似的,馬上掉過頭衝著辦公室大喊。“我最後警告你們,不僅表揚信不能寫,人也堅決不能放。你們要敢一意孤行,等田連長回來,後果自負!”

說完,他理也不理邢正義的憤怒,掉頭就走。在經過洪衍武的麵前時,他更是帶著不屑,重重冷哼了一聲。

就這樣,洪衍武眼睜睜看著孫副所長離去,直到人走出了院子良久,他才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鬱悶都吐光似的,長長舒出一口氣。

說心裡話,他剛才真是掐著自己的大腿,才強忍住了沒把這老小子當場抽筋扒皮,活活掐死。

剛才受辱時,如果誰要說他心中懷著什麼“欲進步需思退步,若著手先慮放手,”或是“忍辱負重,以屈求伸”之類胸襟寬廣、深謀遠慮的想法,那就是放屁!他現在純粹就是在忍氣吞聲!

可他不忍又能怎麼樣呢?即使沒有這個孫副所長,也會有其他類似的人這樣對待他,並且處處都會有這樣的人存在。

說真的,他早已經看清楚了。當那個大劉要銬他的時候,可對他並沒多少愧疚,而其他的人看他這樣,也沒什麼不開心的。自從知道了他的家庭出身,除了邢正義、趙振民和秦所長,整個東莊派出所的民警對他的熱情已不複存在,多半都變成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局限性,他根本無能為力。家庭出身這東西太厲害了,能把人死死地釘在某種特殊人群的行列裡。隻要他背著這個倒黴的家庭出身,就隻能一直持續著倒黴下去。更何況他還是個“雙料”的“高成分”,這足以讓他享受到任何不講道理和毫不公平的“特殊待遇”。

洪衍武不能不麵露苦笑。他現在的思想和感覺和這個年代格格不入,可他卻注定仍要受到這個時代某些規律的限製。而麵對這種狀況,他唯一能做的隻是安心做一個繳械投降的俘虜。

是的,他打心眼裡感激邢正義的仗義執言和秦所長對他的回護。可想必他們現在也沒辦法了吧?他們還在替他的事為難嗎?他會被關多久呢?五天還是十天?

真沒想到,回家前還得先去號兒裡待幾天,這大概就是他幫“雷子”的報應。

太可笑了,虧得他異想天開還想要什麼表揚信當作護身符。

可這又怪誰呢?全是他活該自找。

忽地,樹上和房簷上那些嘰嘰喳喳的麻雀不知道觸動了那根神經,衝天而起。

洪衍武聞聲抬頭,看著那些麻雀展翅高飛逐漸遠去,他漸漸地癡了。

此時,院兒裡一片寂靜,除了被風吹動的樹枝和天上的白雲,也隻有從各屋煙囪裡冒出的煙霧緩緩在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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