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姓趙的沒架子,還愛開玩笑,是個挺好相處的人。可這個姓邢的卻是個冷性子,臉上帶霜,話裡帶冰,就跟塊凍上的石頭似的。
根據他的經驗,人生在世因為各自不同的性格,每個人難免會有幾種性格特彆投緣的人,相處起來格外的融洽。但與之相反,每個人也都會遇到與自己性格幾乎處處相衝相克,難以共存的人。他早就感覺出來,冥冥之中似已注定,他和邢正義之間,恐怕就是這種互犯互克的關係。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在東莊三條時,他和邢正義在那種互不相識的情況下相遇,隻憑一照麵,居然誰看誰都來氣,還都想給對方點顏色瞧瞧。而且哪怕是現在合作,他們也總因為各種問題接二連三發生爭執。沒說的,這就是天生的對頭,注定的冤家。
不過,雖然碰了個大釘子,他其實倒挺能理解。姓邢的本來為人就傲氣,如今卻被迫要聽一個解教人員的指派抓賊,心裡肯定不平衡。剛才也怪他太得瑟了,所以挨頓呲兒,正常。
除此之外,他心底其實還有個擔憂,那就是事後倆警察會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過河拆橋的事兒他可見多了,人家代表政府,完事不尿他,一點轍也沒有。所以退一步想,他要想達成自己的目的,就是套不上交情,最起碼也不能讓倆警察煩他。
而把這些一一都想明白,他自然也就沒脾氣了。
與之相反的是,邢正義見洪衍武挨了呲兒連半聲也沒吭,他似乎倒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
正這時候,遠處的尤三招呼寸頭和大個兒過去,給他們挨個發煙。邢正義似乎被勾起了煙癮,也就跟著從上衣兜裡掏出香煙。
這年頭的煙盒沒有硬翻紙盒,更沒有塑料外封,邢正義掏出的隻是一個薄紙簡裝煙盒。青色的包裝紙正中,印著一片綠蔭掩映著白塔的圖案。
洪衍武馬上記起,這煙,熟。京城卷煙廠的老牌子——北海。
“北海”可是這個時代的“潮煙”。因為老百姓大多抽這煙,覆蓋的人群非常廣,流行程度基本相當於後來的中南海和紅梅。並且這時候還流傳著一個與之相關,並廣為人知的順口溜:高級乾部抽牡丹,中級乾部抽香山,工人階級兩毛三,農民兄弟大炮卷得歡。大概意思就是根據社會階層和收入,把煙分四五毛,三毛多,兩毛多幾個消費檔次。而其中的“工人階級兩毛三”就是指“北海”,兩毛三一包,經濟實惠。
出乎洪衍武意料的是,邢正義拿出煙後,竟首先扔給了他一根。不用說,這無疑有緩和關係的意思,或者說是在變相道歉。而他突然接到了久已忘卻的煙卷,倒不免有些發楞。
趙振民似乎誤會了,以為他是擔心什麼,馬上鼓勵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以示無礙。
為這個,洪衍武又安心了不少。雖然還不能證明倆警察已經把他當成了夥伴,可至少也是真覺得他對他們有用。他沒再客氣,很乾脆把煙叼上了。
等到趙振民接煙後拿出了火柴,仨“煙囪”把腦袋挨腦袋,一起用手護著空場的大風,挨個都把小煙點上了。
真特麼香。
雖然“北海”可沒有過濾嘴,時不時要吐掉粘在唇上的煙葉,可洪衍武還是大口大口地吞著煙。他上輩子從“養病”開始,就被動戒了煙。全沒想到再次品嘗到煙草,居然是已消失多年的北海煙。滿足中又另有一種說不出的神奇感。而就在這樣的吞吐之間,他與邢正義的齟齬也煙消雲散。
這就是這個年代特殊的地方,男人差不多都用香煙聯絡感情。不知為什麼,香煙就是有這種神奇的功效,能調劑人之間的感情,能像膠水一樣把煙民粘合起來。而且還不僅限於道歉,辦任何事都是這樣,遞一根煙就能拉近距離,調動起積極性。比如上館子,要是去後廚給大師傅敬根好煙,上菜的速度立刻變快,而且質量精益求精。
抽煙不耽誤正事,憋著抓賊的仨人,每個人的視線還照舊集中在人群裡。
隻見這時,人堆兒裡的仨小崽兒已經完全適應擁擠的環境了,膽子也越來越大,前後左右踅摸,儘情地推來搡去,隨意伸手。
邢正義是屬於見賊摟不住火的,俗話說是一根筋。緊張中,他的眼睛死跟仨小崽兒,一眼都不敢眨。可是人來人往,常有經過的人混亂視線。他的表情也就難免皺眉擠眼,顯得很是焦急。
趙振民則更把脖子探得老長,看樣子要是再看不清楚,恨不得就要站起來了。
洪衍武很快就發現了倆警察在較勁,他們眼神越來越直接,盯人的辦法明顯有問題。
他趕緊提醒,“你們彆這麼緊盯,隻能偷眼瞧,千萬彆看臉。要不尤三一眼就能看穿。”
邢正義皺著眉,有點沉不住氣了。“不看臉怎麼找人啊?這要是他們一會兒‘下’東西了,那不把機會錯過去啦?”
趙振民也犯嘀咕。“沒那麼嚴重吧?他是神仙呀?我臉上也沒有刻字。”
洪衍武強調。“尤三是什麼人?能從你們圍捕裡逃走不是偶然……”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斷。一聽洪衍武提起圍捕的事,邢正義老大不高興,聽到半截就強行打斷。
“道理,是不是講得太多?覺得就你行?”
趙振民也不服。“有點兒滅咱們的威風。”
洪衍武知道又傷著倆警察麵子了,可這次他不能妥協,隻好耐心繼續解釋。“一行兒說一行兒的話。不是壓你們,就如同警察認賊有招,佛爺同樣也‘掃雷’有術。什麼叫作賊心虛?有個風吹草動,肯定望風而逃。”
話說得確實有理,邢正義沉默了,他陷入了深思。
趙振民還有點煩躁,“這不行,那不行。那你說怎麼看?”
洪衍武還要繼續細說,可這時,他卻發現尤三忽然離圍觀的人群又遠了幾步,並開始轉著圈兒地用眼睛掃視廣場。
這多疑的鬼東西,又開始“掃雷”了……
不好!
眼見尤三的探照燈似的一雙賊眼,忽地向他們這邊晃了過來,洪衍武急切中就是一扭頭,同時衝著倆警察低吼。“低頭!”
邢正義和趙振民聽出了急迫,都嚇得一縮脖,直接把頭一埋,半天也沒敢抬頭。
所幸及時,尤三並沒有發現異常。等到兩分鐘後,尤三轉回身去,換了另外的方向張望,洪衍武才招呼倆警察。“行了,能看了。”
剛才差點就和尤三打個照麵,倆警察抬起頭不禁麵麵相覷。因為太突然,他們腦門全冒了汗。
邢正義由衷感歎。“還真沒說錯,佛爺的眼睛真厲害,跟箭一樣。”
趙振民也咂嘴。“嗯,懸。剛才我和那小子的眼神差點兒撞上。”
倆警察現在確實是知道厲害了,可洪衍武卻是暗歎一口氣。他是真沒想到這倆雛兒這麼嫩,連盯人都不會。沒辦法,為了減少失敗的可能,他也隻有把自己的經驗教給倆警察了。
嘿,給警察當師傅?這事都邪乎了。